《夜男》 第一章 那个男人(1) 女人的话让她稍微分神,耳里便传来冷气机低频率的运转声,使她太阳穴不住跳动。女人试着把下頷抬高装出气势,语气却坑坑巴巴。 她把小脚踮起来,避免被长地毯吞没。 「我喜欢阅读也写小说……之前、之前是在家里的工厂帮忙,对这一块很有兴趣……就是那个文创產业……想要进贵公司学习……」 金綰岑敢肯定女人一步也没有踏出过家里的工厂,支撑身体的细瘦手臂隐隐颤抖,或许连和异性交流的经验都少得可怜。这些话本该在心里默念上百遍,而不是有了听眾才开始思索,所以不管怎么说,金綰岑她都佔据优势。 但是製片公司的助理编剧或多或少和教师的情况不相同,金綰岑也不敢盖棺论定。 她越过鱼鰭般的假睫毛一动也不动地注视,指尖轻巧巧抠着橡木桌纹理,麻痺的双腿抬起换个姿势,肤色丝袜交叠摩擦,金綰岑把注意力抽回。 「文创產业是什么?」 面试男子的眼神让金綰岑篤定她没想错,像是要一口咬断猎物的脖子,令人厌恶的类型。 「呃、把文化商品化,像是书……」 「你认为呢?」面试官手中转动的钢笔停下,矛头指向金綰岑 对视到了。 仅仅两秒,她的不安就从下腹冷冷传来,悬在心中空荡荡。金綰岑装作不经意撇开目光,刻意忽略那张犹如湖面倒影捞起的美丽面容。 「台湾所指的文化创意產业包括视觉、表演艺术、音乐、电影电视、出版、工艺、设计、建筑。然而我更偏好美国的定义,他们不讲文创,而是讲版权產业,把所有可以intellectualproperty化的產业都包括了。」 「你觉得有什么分别?」 「那是盾与矛。」 金綰岑稍微犹豫,感受面试男子的尖锐视线。她顾虑自己太多又太难表达的想法。而且这样侃侃而谈好吗?第一任男友曾说过她从来不考虑其他人的感受。 现在不是她的回合,身旁的女子略显不安地听着。但是——金綰岑用舌尖沾湿乾燥红唇——无论如何都要获得这份工作。 她对女人很抱歉。 「我们小心翼翼对待文化,好像它是娇贵易碎的珍品,一点都伤不得,宠爱着用双手温柔包覆,藉此尽量感受一丝温暖。我不认为文化该作一面盾牌,如果不把它当成征服的利器,它永远会被侷限住。」 嘴巴很乾燥。 金綰岑从来没有那么紧张,就算是第一次上床,她的表情也从不曾改变过,被开玩笑地说假装很有经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现在她才首次体会到假装很有经验的意思。 羞愧与不安扯紧肌肉,流利的嘴与疼痛的头像是不同人的两种语言。 面试男子终于移开目光。金綰岑紧绷的小腿徐徐放松,脚埋回地毯沙滩,过度明亮的阳光暖洋洋照射,受压迫的膀胱差点松懈,她不得不双脚交叠。 他腾起钢笔在纸上沙沙的写字,沙沙,沙沙,如纸张轻轻撕碎的声音,金綰岑听得入迷。 「方小姐,我们会把考题传到你信箱,你要试写一集剧本大纲,在礼拜五中午前回传公司。公司的信箱是……」 方小姐收好包包鞠躬致谢,金綰岑匆匆忙忙准备。 「金小姐。」 「嗯?」 「请稍等一下,你的基本介绍不是还没做吗?」男子露出没有温度的微笑。 「是。」金綰岑正经八百坐下。 男子走到咖啡机旁,解开勒得他不能呼吸的领带,钢笔插回胸前口袋,阿曼尼西装外套随意掛在椅背。气氛微妙的弛缓起来。 「拿铁还是美式?」他问。 「什么?」 「金小姐是拿铁派还是美式咖啡派。」 「拿铁。」 「自己放两颗奶球。」 男子冲好咖啡,一併将奶球递给金綰岑。实在太混乱了,非得得到这份工作的衝劲让金綰岑几乎没多想就脱口而出。 「加奶精就算拿铁?」 「cafeaulait,意思是咖啡加牛奶,奶球算不算奶类还有探讨空间,不过金小姐的经歷似乎同样模稜两可。」 男子随性地靠在会议长桌,修长手指往木桌轻敲,棕红鱷鱼皮錶带系出手腕优雅的曲线,这种轻浮态度反倒让金綰岑冷静下来。 「金小姐怎么会转换跑道从学校来到製片公司。教育是伟大的事业,但是跟版权產业打不着关係。」 「那个——」 「我姓杜。」 「杜先生,我认为它们都是让人改变的事业,就像教父改变了黑帮电影,阿甘正传改变人们看待事物的方式。」 「让文化变成版权產业?」 「对。」 金綰岑把手藏在背后,拇指紧捏食指头的厚肉,烫伤般的刺痛。彷彿看透她的本质。杜先生缓缓把手伸来,她愣愣地无法躲开,直到手指将她的下頷抬起。 只是一场对话,眼窝深处却痛到快流泪,他的指尖强而有力抓住金綰岑。 「改变别人是自不量力的行为,改变自己更是。」 头实在痛得厉害,光想要怎么和对方谈话就已经花费大半精力,金綰岑的倔强就这么被他逼出来,甚至忘记自己正在面试。 「噢,是哪位伟人说的?」 「是我说的。」杜先生感到好笑似的盯着她。「如果你真的要进这行,你必须搞懂一件事,我们无意改变任何人,也不去更动任何规则。」 金綰岑不发一语,不加奶球或糖一口气把黑咖啡乾掉。 「我们不改变,我们创造。」 他欣赏女孩的变化,虽然她可能自以为把表情掌控得很好,但是那些细微小动作,指尖的摩娑,眼波流转,双腿不安分变换方向,甚至不经意把脸颊两侧短发用手指搓成羽毛尖的举动,她不想透露也透露了。 「金小姐,你喜欢征服这个字眼吗?」 「依对象而定。」 「希望如果对象是剧本大纲你也可以顺利征服它。」杜先生笑了笑。「你应该不认为光凭美貌就保证进製片公司。」 「不会,毕竟比杜先生还美的人我想已经不多了。」 金綰岑报以微笑,保持优雅仪态拎着包包推开门,这要命时刻又突然被叫住。她这一生中很少忍得如此痛苦。 「金小姐。」 「嗯?」 「你穿丝袜很好看,但是我建议你在出门前多检查两下,把缝线对准脚趾。」 要命,真是要命,气死她了。 金綰岑不顾仪态,一出製作公司马上脱下高跟鞋往门口砸去,没想到鞋跟应声断掉。她愣了愣,拎着往捷运站跑去。 那个男人(2) 对学生她自有一套绳准。 态度不冷不热,乐于回答课业问题,私人部分再三缄默。不树立原则很难管教这群半大不小的高中生,尤其男生特别爱找麻烦。 多错多学,将来成为正式老师会有很大的帮助,实习指导老师总是如此予以安慰。 在她因行政或教学焦头烂额之际伸出援手的班导,是金綰岑在充满阳刚味的教室能撑住的助力。当然,不只有辛苦的事,像男同学喜欢把运动裤拉到胸口大摇大摆在走廊趴趴走,表演骨盆舞,金綰岑实在也忍俊不禁。 某一次闹得太过火,她的丝袜被黑板凹槽勾破,男学生自告奋勇帮她商借,歪脑筋动到女同学身上,结果依旧是班导——她的实习指导老师借出丝袜——才免除窘境。 「学校的活动量特别大,丝袜常常不知不觉破了,我会在办公室放一个备用,别不好意思,就拿去穿。」 「谢谢老师,我会洗乾净后归还。」 面对比她大上二十岁的指导老师,金綰岑就像回到了乖巧的学生时代。 「女生之间别客气,还有许多事要拜託金老师呢,接下来的四个月你就安心穿着。啊,那件先别丢,破掉的丝袜可以拿来擦皮鞋。这样好了,你的给我,我们彼此就不相欠。」指导老师说。 「那么……谢谢老师的帮忙。」金綰岑实在说不清穿了半天的丝袜给别人是怎么样的行为,不过对方十分细心的摺好放进背包,职场的同甘共苦存在各种形式也说不定。 所有的一切都是从隐晦的小裂缝开始。 那个男人(3) 「称呼你金妹妹好吗?」 「随前辈的意思。」 「太棒了,我一直想要个妹咳、后辈。」 金綰岑充耳不闻,现在光要搞懂公司的业务就耗尽心力,刘前辈还拼命重复工作须知。她以为编剧助理就是专注剧本,不过正如她所知道的老师也往往身兼比教课更繁重的行政工作。 「你知道我盼了好久,总算有个小帮手,要不然老是一下要我联络剧组,一下又说欸,小刘,这齣戏的场务不够,你帮我们找找人,我是有没有这个三头六臂。一边处理版权纠纷,又要忙着申报智慧财產,负责买便当、饮料,还只能修正企划和大纲……噢,我不是在抱怨,只是告诉你将来可能会碰到的事情。你千万别跟杜製作讲。」 打从第二天金綰岑帮忙横向联系音乐公司、智慧财產局、发行商,纵向联系旗下组建的摄影团队、二楼的特效组与会计部门,她就已经听过不下数百次刘彦同前辈的过去,她的未来的惨况。 「前辈待在公司多久了?」 「咦,差不多快五年……」 刘前辈的眼光不自觉飘向办公室后方一整面压克力涂料彩绘墙。金綰岑非常喜欢这幅墙画,一早精神不济走进大门,看到这幅在沙滩晒日光浴的裸体金发女子精神便为之一振,有六0年代海滩男孩surfinusa般的清爽感。 「前辈喜欢写剧本吧。」 「是啊,虽然掛了个编剧名号,老实说第一手碰到剧本的机会真是快跟我头发一样稀少。」 「果然那个男人也是在说谎。」 「哪个男人?」 「杜佑南。」 「喔,杜製作啊,他曾说过写好剧本的第一要诀是要会说谎。哎呀金妹妹,你的表情跟我当初听到如出一辙。」刘彦同大笑。「后来我知道,一个原先不怎么样的故事,适当扯谎,拉出延展性,最重要的是不让观眾察觉,杜製作特别擅长,所以你要说他很会说谎也没错啊哈哈哈……」 刘彦同根本没注意到金綰岑拼命打暗号,直到杜佑南拍拍他肩膀。 「我要你指导新人,可不是要你教她我是谁。」 「杜製作!」 刘彦同起身准备衝向咖啡机泡咖啡,结果被杜佑南手掌一推,连人带椅像冰球滑向敞开的门口。杜佑南横过半身,手肘撑在金婠岑的办公桌上。 「想要瞭解我不如亲自过来询问。」 「我不想听下午两点半才来上班的上司说教。」 「看起来不像是这么回事。」 「我可不是自愿听你的人格特质。」 「嗯?」 「是刘前辈自顾自地讲。」 杜佑南如顽皮男孩大笑,今天他的穿着没那么正式,夹克外套,典卡其裤与帆船鞋。金綰岑怀疑他究竟有多少个衣柜足以每天穿搭不同。 「再说一件金綰岑小姐不会高兴的事,你的顶头上司可以自行决定几点到班几点下班,既然知道了,就继续努力拨打电话,不要顾着跟我对谈而忽略了你的工作。」 杜佑南悠哉走上四楼办公室,公司老闆叶丽娟也在四楼,让她一丁点探究的兴趣都没有。 有上司被这样顶撞还不想开除她的? 「怪人。」金綰岑喃喃唸着。 「很有意思对吧。嘿,金妹妹你真的很幸运,有些同事来了快半年还没能跟杜製作讲上几句。杜製作那么年轻,没有天赋不可能那么快爬上製作人的位子,我希望向他看齐——」 「前辈。」金綰岑出声打断,拜託,别再送来老奶奶又长又臭的裹脚布。「请问这张表格该怎么填?」 「哪里?噢,我来看看,这边是公司行号……」 那个男人(4) 杜佑南把冷气风口对准她。 「请问你在做什么?」 「公司职员一上车就紧锁眉头,合理推断只有承受不了福特野马314匹马力而晕车。」 「杜先生没有考虑过是你太幼稚了我才忍不住皱眉头?」 他彷彿听见一则笑话。「你比较有可能因为坐不惯跑车,转弯时会飘吧?」 金綰岑差点没能忍住这张嘴,咽了好几口气才平静。事实上,她喜欢这台长头短屁股的夜黑野马,鯊鱼鰭流线,正中央的野马奔驰标志,浑身充满肌肉动能。 「杜先生不像是开跑车的类型。」金綰岑说。 「难道金小姐是依据别人的评价才能做自己的人?」杜佑南反问。 她靠着车窗摇头。 斯文的人开肌肉车自然有一股独特魅力,不是染金发抹胶那种暴力性炫富。不想承认,杜佑南的确具备大人式的馀裕,彷彿不管任何一件事交给他处理都能妥善。 她为什么要拼命和上司作对? 金綰岑摸着冷气出风口旁的小野马标志心知肚明。 「我的确是如此。」杜佑南突然开口。 「什么?」 「依据别人的评价才能做自己。如果金小姐不喜欢,我或许会考虑换车。」 倾斜的雨滴滴噠噠降落,野马随科氏力打转。从某一刻开始,她瞭解到地球并不是正体而是一颗歪斜的星球。 车内陷入沉默,只有《伊莉莎白小镇》的音乐以天空落下的方式释放气压,重复着(thistimearound)youcanbeanyone,彷彿他们现在不是要去商场内的速食店,而是试图横越沙漠的旅者。 金綰岑烦躁地磨擦指尖,始作俑者却一派优雅吃着薯条,她差点想大吼一个大男人吃起薯条却跟仓鼠没两样。 「杜佑南,你平常都是带女孩子到那么吵的地方吃饭?」 「不常。」他又露出该死的可爱笑容大口咬下汉堡,毫不在意乱跑的小孩把番茄酱抹上他的西装外套。「哎,真是,得买一件新的了。」 金綰岑举双手投降。 收拾完餐盘,杜佑南突然对商场内其中一台夹娃娃机颇感兴趣。 「金编剧,看到这台娃娃机你有什么想法?」 「跟风?」 「所有能引领风潮的商品都有其核心价值,我们身为编剧,就要在这价值消失之前先一步抓住它。」 杜佑南投进无数硬币奏出连绵不绝的音乐,却连娃娃的屁股也没夹离地。 「越难到手价值越高。」 「我担心在你抓住它之前,零钱就会先全部消失了。」 杜佑南充耳不闻,拿着千元钞换了一大堆鏗鏘吭噹的零钱回来,淡淡说着让你夹夹看也无妨,敢情是吃了砰陀铁了心非要抓到不可。 金綰岑试了一次就成功抓到,随手丢给杜佑南。 「阿宅。」 结果竟然换得如此评语。 「杜先生,你恐怕不清楚中文有道谢的词汇,平平是两个字,串起来的词意却大不相同。谢,辞去也,从言,射声。照这情况我该走了。」 杜佑南拉住她,金綰岑僵在原地,望向那双彷彿吞噬她的眼眸。「谢了,帮我拿到多多鲁君。」 金綰岑差点深陷在他的视线,她撇过头唸着多多鲁。 「优格公司推出的吉祥物。」 金綰岑清晰可见他的眼睫毛,根本没心思注意他在讲什么。 「……优格放进后面袋子,适当调整位子锁上发条,按下底部按钮,优格会从多多鲁君的头顶喷出来,是十分有趣的小玩意儿。」 「难道这东西外面买不到?」 「买不到才有价值。走吧,音乐需要时间沉淀,我可不想让他们浪费时间在等待上。」 下午第一个行程是把剪好的片花搭上配乐,金綰岑当然知道这间公司——希望音乐,拿过五届最佳乐团奖的乐团主唱西西正是希望音乐的老闆。 那个男人(5) 「留白的地方怎么处理?」 「先保持留白吧。」 「我想这部分用打击乐器带过。」 「有意思,这样如何,鼓声之后带入铜管,影片进入字幕的部分做出明显的断点。」 「那么用和声来处理吧,加入主旋变奏,我大致做了一小段technopop。」 他们坐在义大利製沙发,一张木桌摆着电脑就开始讨论,对照时间轴标记器乐,喝着取代啤酒的柠檬原汁,放入冰块,金綰岑一杯接着一杯,用好看的笔跡记录,深怕漏掉任何一句性感与感性之间的对话。 她自幼便是西西的忠实粉丝,每到夏天总要听他的歌,想像自己是在阳光灿烂的大海而非苦闷的学海。 上天给了西西一副好歌喉,却没给他好看的面容;就像上天给了她顶头上司一张俊脸,也留下极其恶劣的性格。 那么上天又给了她什么,夺走了什么? 金綰岑很想赖在这位她崇拜的明星身旁,多听一点她根本就听不懂的术语,越不懂,越是性感。尤其是现在外头又颳风起雨,她的一把小摺叠伞起不了太大作用。 就算天气转坏,杜佑南也没打算回公司。开着野马确实是马不停蹄地来到电影发行商公司,改口说起英语,与刚才和谐的气氛大不相同,他抓出统计图和洋人主管唇枪舌战,檯面上笑喝职员奉茶,檯下言词暗藏锋利,最终双方筋疲力竭敲定了档期、拷贝数量、宣传方式与抽成比例。 你退,我进;你进,我退,跳起商场上的探戈。也像是她和杜佑南的关係。 于是,从来没有为谁身体发热的金綰岑,突然很想紧紧拥抱这个男人,把他深深放入体内。这名野蛮暴力的男子,作风和长相完全搭不起来,这股掺有阴影的暴力性却支配了她。女人想和他做爱,一层一层如剥开洋葱般,解下他的西装衬衫,嘴里含着柠檬片与酒精在结实胸膛留下溼痕。 狂风暴雨,外头情景犹如颱风过境。金綰岑刚打伞就被瞬间吹飞,伞骨扭曲变形,不到一分鐘她浑身湿透,他们狂奔躲进车里,杜佑南转开暖气,金綰岑冻得嘴唇发紫。 「你得换件衣服。」 「我不冷,很快会乾……」 「不是这个意思。」杜佑南直勾勾瞧来,着魔般的神情,金綰岑顺着他的视线往下,黑色胸罩撑起溼黏的衬衫,姣好胸形若影若显。 「懂吧?」 金綰岑一掌挥去,杜佑南抓住她的手腕不慌不忙丢出毛巾。「擦乾净。」金綰岑顿时无地自容,直到他讲了下一句话。 「秋颱季节,对男人来说是大饱眼福的正向天灾。」 「杜佑南先生——」 「请说。」 綰岑叹气,盯着车窗上斜斜划过的雨丝,过了好半晌才说道:「我自己是骑云豹223。」 「台湾已经绝跡的云豹?」 「当然不可能吧。」金綰岑用毛巾包头翻着白眼。 「hartfordhd-200,韩系英伦风,那是一台黑得很漂亮的档车。」 「大多数人认为女生不该骑大车。」 杜佑南迅速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前方,注意着雨天路况。 「你是指政治正确性?」 「对,政治正确性认为玩大车是不良少女。」 「你个子高,侧面曲线优美,没有不适合的道理。我懂你的意思,金綰岑,如果你觉得抱歉,而且不得不承认野马是一台好跑车,下次上班请骑云豹来。」 「会非常显眼。」 「现在的你已经十分显眼了。」杜佑南灿烂微笑,打到r档盯着倒车摄影萤幕,唰的一下滑入停车格。「况且你比不赢mustangecoboost。」 「是,哪能比得过在驾驶座都能听见热浪的野马。」 有一瞬间心动的金綰岑觉得自己真是蠢了。 那个男人(6) 「下车吧。」 「这里是——」 「不认得吗?」杜佑南下车,把西装外套脱掉,打开副座车门遮在上方为她挡雨。「台湾最高的建筑。」 虽然才来台北一年,金綰岑也有搭过高速电梯到观景台过过观光客的癮,她只是想这男人走进101商场要干嘛,还硬推她到lovers+friends专区。 「杜佑南,我说,你不是要我在这边买一件衣服穿。」 「不是你穿难道会是我穿?」杜佑南感到好笑。 「我没带那多钱,随便一件动輒六、七千……」 「我听说你都自己带便当到公司。」 「杜先生有所不知,公司附近随便一间排骨饭都要一百元以上。」 「我不打算让你付钱,你想穿什么随便挑,我们晚上要去参加戴乐芬的时尚晚宴。」 「时尚晚宴?」 金綰岑脑中只浮现密度高到连起身走路都困难的无数张大红桌,舞台上职员卖力扮丑跳舞,手里紧攥着抽奖券,等着看有没有龙虾上桌,台啤一瓶瓶开,嘈杂得跟夜市没两样。 「时尚晚宴和尾牙有什么差别?」 「起码不能穿淋湿的套装去参加。」 「好吧,你看这件如何?」金綰岑连忙阻止杜佑南拿起一件看起来极其昂贵的黑色洋装,改挑了一件窄版的紫色短裙。「价格便宜,边缘还绣着小蕾丝呢。」 「这货色穿在身上只会让你看起来像台中小巷里的廉价妓女,洋装最怕没有搞清楚本身优势,那么寧可去夜市买件三百元的短t搭热裤,如果你只需要逗弄小朋友发情的话。」 金綰岑举手敬礼。 「怎么?」 「一切悉听阁下尊便。」 讲完后她就后悔了,杜佑南马上露出讚扬神情挑了一件纯白露背礼服,金綰岑惴惴不安走进试衣间,完全不晓得该怎么穿。 没有衣领,只靠胸围撑起上衣,锁骨像是涂了白花油般冰凉,衣缘坠下两片半透明装饰布料,蔷薇蕾丝,腿稍微一动就叉出下摆。她没料到自己能完美撑起这件剪裁天花乱坠的服装,只是目前有个大麻烦—— 叩叩。 金綰岑毫不犹豫开门,以为是女店员来救她,却见到换上西装背心一身英伦风的杜佑南,金綰岑大叫,杜佑南拉住她滑落的洋装,手放在唇上叫她安静。 「是不是不清楚衣服的穿法?」 金綰岑有口难言,脸颊火辣辣烧起来。他蹲下来帮她系起腰间缎带,打上一朵蝴蝶结。「转过去。」金綰岑不知不觉就像个乖宝宝,透过镜子看他在做什么。 不对,她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听话? 身体突然剧烈一震,手指划过的肩胛凹陷处如奶油融化,杜佑南把她的胸罩背扣解开。「洋装有内衬不用担心走光。你的背很美,自信一点,把手伸直,别人看到了还以为我在欺负你。」 那也没有误会喔! 在高级服饰店的试衣间让男人帮她脱掉胸罩,比任何一刻都觉得更加赤裸,金綰岑的喉咙像是灌下一整瓶冰辣的可乐娜啤酒,身体缓缓胀浮起来,差点吐出嚶嚀气音。 「我没有那么仔细看过自己的背。」 「像是刚铺好没有人踏上去过的盐山。」 「那是什么,」金綰岑笑起来。「盐山和背又有什么关係?」 「看见乾净平顺的盐山,不会想要从山顶痛快滑下来吗?」杜佑南拉着她背后的布料,指节轻轻触过就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金綰岑把胸口拉高,手穿过小飞袖。 「你只需要享受就好。」 「享受什么?」 「晚宴。」 金綰岑认为性爱不过是为了繁衍后代的行为,无所谓好与不好,然而像现在这样,简单按下开关,就把她体内积存已久的情慾——金綰岑往后摸索,想要抓住这个男人的手,仔仔细细研究它的形状,是长了奇怪的瘤还是疙瘩去了,她不由自主把神经集束起来感觉那手指轻抚。 可惜她来不及碰到,杜佑南就绑好背后的衣带往后退开。「你看起来真是不安于室。」 「亲爱的杜製作,这句成语的意思是指想要外遇。」 「抱歉,我犯了对象上的谬误。」 杜佑南帮她戴上贴颈项鍊与环状手鐲,手指摸上她的耳垂。 「喂!」 「你只有穿右边的耳洞?」 金綰岑挑起眉毛。她差点忘了,以往心情不好时总会揉揉捏捏,暂时专注在冰凉的触感上,右耳的小洞像是通往脱离现实的冰冷隧道,耳朵形似半片阴唇,两者或多或少有形而上的确性,也就是形而上的深海。 「我想你应该不愿意戴耳环,对吗?」 「只戴单边会给人错误印象。」金綰岑摸着脖子上的黑颈项鍊,她几乎毫不怀疑杜佑南已经顺便掛上牵绳。「戴乐芬的项鍊?」 「虽然美中不足,不过就第一次参加时尚晚宴绰绰有馀。这条是无痕内裤,你有办法自己来吧?」 「你到底把我想成什么了……」 金綰岑用力推开杜佑南,把他赶出去,如果还让这个男人帮忙就去死好了。金綰岑踩着小凳子,高开叉隐约露出四角蕾丝内裤,脱去左脚再抽离右脚,表情怪异。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换了套衣服就彻底蜕变,既非女孩也非女人,而是集两者于一身的象徵物,就像贴在理发厅镜子上的模特儿杂志图片。 杜佑南没打算轻易放过她,接下来又带她试穿鞋子,最后选了alice+olivia的米色高跟鞋,爽快掏出信用卡签名,反观金綰岑实在想换下来装作没这回事,不过脏衣服已经给杜佑南收进袋子,她还得祈祷这个男人没有注意到内裤上不自然的溼痕。 那个男人(7) 杜佑南找了间洗衣店丢包脏衣物。金綰岑待在车上嗑着今天第二份薯条,要下不下的绵绵细雨令人忧鬱。他快步跑上车,刚关好门就对着金綰岑张嘴,她无可奈何抓起一把薯条塞进杜佑南的嘴里。 「杜先生平常都吃速食过活?」 「我不做菜,以不浪费时间为前提,速食是最方便的餐点。」 「杜先生的生活肯定是个神蹟,我为你的健康状况致意。」金綰岑举起可乐乾杯。 「别吃太多,晚宴有法国菜。」 「买麦当劳的人是故意这么做的吗?」 「你不一定有心情享受美食,况且不垫胃很容易喝醉。」 「你搞得我压力好大。」 「这是工作——」杜佑南此时才装出上司的样子。「接下来去整理头发。」 疲倦不堪的金綰岑忽然觉得当一辈子的小资女也不错,她不敢想像要应付十个杜佑南这种人的场面,揉了揉眼睛说:「先以假设作为事实立论,如果汽车是阳具的延伸,那么女性呢?她们能以什么作为根据基础。」 「看见美女总是无可避免起反应,这就是男性。但是女性不会轻易高潮,她们需要各种主客观环境的配合,比起得到一部车,她们更在乎的是有没有人把她们视为比跑车的价值更高。男人与女人以不同方式活着,男人需要透过手段来得到女人,车是手段之一。当然凡事都有例外。」 「例如?」 「系统性的计画足以颠覆常理,就像是把木马病毒当作一般程式码的主机。」 「杜先生带我参加时尚晚宴……」 「这属于常理范围,你可以显而易见。」 知道了会很困扰,所以金綰岑决定当一个没常识又不按常理的人,不过她来应徵这间公司本来就不是常理,计画中更不包括又剪发又接发,动用电棒烫和暂时性染发喷雾,偶尔在空气中喷洒化妆品香水,极像不自然合成的胶捲片。更不妙的是美容店的椅子完全好躺,发型师坚持要她放松休息,导致金綰岑根本懒得管自己被打扮成怎样。 杜佑南打开化妆包拿起粉底往她脸上扑,手法意外专业,这男人除了不做菜之外是不是没有其他弱点呢? 画上眼线,口红用了两支,润色护唇膏打底,亮丽的口红点缀,带出漂亮渐层感,这种花时间的涂抹方式她没尝试过,化妆成了极致享受,金綰岑昏昏沉沉几乎睡去。 「你确定要在上司面前大喇喇睡觉吗?」 「我没……」 「哎唷,小美女稍微瞇一下又没关係,不过我不保证你不会被偷亲。这里有不少人喜欢你这样的中性女孩。」发型师笑着拍打杜佑南。 金綰岑想死的心情都有了。 放弃挣扎的结果就是一个小时后她几乎认不出镜中人。 她跟着她摆动手指、皱眉,但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和金綰岑的存在串联,父母见到了肯定会很吃惊,不敢置信这个散发清楚肉体气味的人是她,甚至咒骂台北使她堕落吧……金綰岑的原生身分被取代,她清清楚楚,那是在这一刻下着大雨的金綰岑之外,更加复杂不明朗的…… 「真是疯了。」金綰岑摇摇头。 杜佑南调整她的蓬松秀发,帮她抹上迪奥香水。「我认为只有一种女人适合短发。」 「什么样的女人?」 「无须靠长发掩饰的美人。」 「因为这身衣服和妆容你才產生错觉,这是钱打造出来,也是手段之一。」金綰岑的笑容没有维持多久,她很快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在计算,但是你花费最少有十万……总之我会还钱……」 「我可以直接从你四个月份的薪水里面扣除。」 「当然。」 「那就不晓得你为什么要来上班了,难道是专程来花钱。」杜佑南大笑。「我不跟你收钱,村上龙说过表现自我是被逼到绝路的人才会做的事,我认为这论点挺有意思。你也可以说我是兴趣使然。」 「好吧,你确实让我想做一些坏事。」 「今晚你会有机会的,请上车,小云雀。」 杜佑南牵起她的手。 那个男人(8) 晚宴会场在金綰岑从不认为这辈子有机会进去却进去的万悦酒店,杜佑南停在车道帮金綰岑开门,泊车小弟接过钥匙。 「天光製片杜佑南,这位是我的女伴。」杜佑南搂着她的腰。 「杜製作,会场已经准备好了,您随时可以上去。另外希望杜製作可以参与一楼的星光大道,老闆们不想露脸记者正觉得困扰呢。」领班侍者说。 「叶老闆到了吗?」 「她和王先生已经抵达会场。」 拨开富裕面纱,迎接她的第一站是强烈冷气,吸走肌肤潮热,以免娇贵的人们被五光十色的灯灼伤。金綰岑紧紧跟着杜佑南,只差手没拉住西装外套。辉煌大厅到处都是名流名媛,拼命爆炸的闪光灯恍若白昼,天顶垂下珠宝流苏,皮鞋与高跟鞋时而交错,时而对话,叩叩敲响上流社会的大门。综艺圈大哥、参与韩国影视的女明星、甚至是掌握台股波动的工商界大老,置身其中如鱼得水。 金綰岑的双脚快要给庄严地板黏住了。 「你浑身发抖是不是会冷?」 「没有比杜先生这番话还冷。」 「恐怕不便让大家欣赏金綰岑小姐的美。」杜佑南按下电梯直上八楼。 万悦酒店着名的gardenvilla,气派得彷彿是把整座伊甸园搬来。 整层楼将近三百坪,从打开电梯门的剎那,戴乐芬就开始今晚的演出。狭长走道打上冷光展示百年工艺的珠宝首饰,大人物们互相寒暄,身穿西服的工作人员指引观眾与展品拍照,上传脸书、推特、ig炒热这场时尚话题。 这场晚宴镶了多少星度是唯一重点。 慾望从习惯开始,政商名流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在一般人眼里如梦似幻。一旦熟悉了不真实的泡沫,迟早会疲乏,他们筛选极致中的极致,慾望无法根绝,日日夜夜的美食令人作噁,奢华不该有极限也无法被束缚,一群群洄游的鮭鱼摆动尾巴压在其他鱼体上拼命跳动。 金綰岑被杜佑南拉着介绍,水晶银灯流泻大厅满地,模特儿站在舞台四周如行为艺术家拨弄饰品,富豪们一靠近就随音乐摆弄蛇躯。展示柜环绕三百六十度雷射光,展品本身也不过是整场秀的碎片,小舞台点缀大舞台。 大舞台是bigband,俏皮的钢琴与伸缩喇叭,改编robinthicke的blurredlines为爵士风,一袭水鑽衣裳的女歌手在熠熠灯光下瞧不清面容。 quot;我知道你想要的。 这就是你想要的。 我就是你想要的。 你是个好女孩。quot; 金綰岑不自觉把手摆在胸口踏入旋律,一支酒杯突然自眼前冒出,她没有起疑顺手接过。「杜先生,你不该喝酒,如果你真的想开车回去。」 「一直以来我都由司机接送,你大可不必担心。」 不是杜佑南,而是一名扁脸如盘的矮小男子,他戴着戴乐芬经典猫眼墨镜,肌肉彷彿要从昂贵衬衫爆开,手中一杯翠绿调酒轻碰金綰岑的蓝色珊瑚礁,衝着她露出恐怕本人以为很有意思的轻蔑笑容。 「富国建设总裁黄星发。」矮小男子说。 她又喝了口调酒压压惊。「金綰岑。」她说。 「要不要下去舞池?抱歉,突然间很失礼吧,俗话说建设也是按顺序的工作,不打好地基那就完蛋了,会像骨牌一样倒塌,越高楼层需要开挖越深,确认状况一路往上灌浆绑钢筋,如果你——」矮小男子咄咄逼近,鼻尖几乎快贴到她的胸部。 「她另有行程,而且并非建筑学专长。」杜佑南总算拿着两杯饮料回来。「黄总,我想你去找内政部的主任秘书会比待在这边更有效率。来吧,金小姐,我们该去跟业老闆打声招呼。」 杜佑南把frozendaiquiri放在侍者空盘,空下的手牵起金綰岑。「等等。」她说。在男人注目中把那杯冻霜黛綺莉端走。那是连海明威都深深着迷的冬日景致,一个晚上足以买好几杯装在水壶带回去享用。 「不要怪我没事先提醒,你连喝两杯会醉。」 「那么蓝色的请帮我喝光吧,太甜了,我不喜欢气泡饮。」 「两人之中总有一个人得保持清醒。」 杜佑南见她一脸困扰,直接把蓝色珊瑚礁回收给侍者。「啊……」金綰岑相当惋惜。 「这杯最少要三百块喔。」 「喜欢就要不喜欢就丢,是此地的规则,也没打包回去的作风,半个鐘头就是他们对新鲜的极限。」 「资本主义的味道。」 「三百元不过是计算机上按三次按钮的数字,没有其他意义,前1%的人只看重前1%的意义。」 金綰岑掂量,三百元差不多足够她吃一天半,这么想就只能举双手投降了。「老闆在哪?」她问。 「不知道,我也还没见到。」 金綰岑白了他一眼,户外草坪的buffet区传来食物香气。 「这杯好好喝唷。」 「我知道你会喜欢。」 「为什么?」 「你不是很喜欢喝柠檬汁吗?跑了三次希望音乐的厕所。」 「变态……」 那个男人(9) 新雨过后的草坪散发新鲜气味,四张白长桌摆满法式料理以及无数的龙虾、生蠔,八位厨师在现场直接为大家服务。鱼子酱麵包太方便了,金綰岑上癮般一口接一口不断,不过诚如杜佑南所说,陆续有政商名流过来寒暄,她也不敢太过放肆。 「老闆来了。」 像这样,她才刚尝一口嫩煎干贝就被杜佑南压低声音告诫,真是胃痛。 「丽娟,这位是公司新人金綰岑。」 「叶老闆好。」 叶丽娟保养得宜,五官端正,并不是有特色的漂亮,而是经长时间歷练过的气质,光是这一点就足以把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吓着了。淡然的睥睨神情,充盈自信的身段气场,她的整体性完整,就像一齣剪接得宜的电影,然而金綰岑看完这齣电影,依然无法理解里头的内容,就像包覆着一层又一层黑纱的黑色喜剧。 叶丽娟突然皱起眉头。 金綰岑倒也不是对叶丽娟不礼貌,毕竟她还是维持低头姿势,只是眼睛根本没对准叶丽娟,那不明所以的表情是针对一旁的年轻丈夫,天方出版社的老闆王子豪所展露。 「你们认识?」杜佑南问。 「前几天的新闻有看过,现在见到本人觉得很奇妙。」金綰岑说。 「是出版社在推广建教合作的计画吧,你有兴趣来出版社工作?」王子豪皮笑肉不笑说。 「抱歉,我觉得现在这份工作挺好的。」 叶丽娟和王子豪同时笑起来。 「很会讲话,好好享受吧,小云雀。」 叶丽娟携着王子豪的手离开。 金綰岑没太多时间喘息,很快便接见今晚的重量级人物——晚宴主办人——戴乐芬亚太地区营运长费伦。 「好久不见了费伦,你依然生龙活虎,晚宴办得很成功。」 「哈哈哈,是电视剧的杀青酒宴之后吧,哎呀多亏你们,戴乐芬的產品在《珠宝时光》中大放异彩,公司q3获利较去年提高了四个百分点。我一路走来发现不少年轻人戴起了漾系列。哎,不正是这位美丽小姐脖子上的项鍊。」 金綰岑诚意十足伸出双手,费伦热情如火抱了上来,过分礼貌的脸颊亲吻。 「年轻人快去跳舞,别让场子冷了,我已经和眾美丽女士们用皮鞋把会场擦得油油亮亮,南,你再不带她去跳就归我接管。」 杜佑南把手搭在费伦的手背上说:「小心夫人在后面看着。」费伦吐了吐舌头。 杜佑南叫来服务生耳语几句,差使出去,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 「费伦兄,安妮最近刚升上三年级吧。」 「正是自我意识过高的时期大伤脑筋呢,小娃儿没事就在家里唱唱跳跳,我活了一大把,真不敢想像一个学龄儿童会对女明星抱持兴趣,周末老是要玛格带她去kbs,公司交流合作是挺不错,但小朋友总不适合每周都带出国吧?我看下一期企画得请个女团来唱唱跳跳,最好拍几支广告住上个几周。」 「多接触不同领域是好事,将来才会成为具有国际观的大人。」 杜佑南差使的服务生把多多鲁玩偶拿来,费伦一对鹰眼顿时发亮。 「我记得安妮挺喜欢这隻娃娃吧?」杜佑南说。 「南,你这是把颶风形容成春雨了,她根本闹得天翻地覆,偏偏我找遍全台湾都没有相同款式。」 杜佑南笑着递给费伦,他马上试验地转动多多鲁背后的发条,按下按钮,弹出安装好的优格。 没错,正是这个!总公司还跟我说这系列已经停產了,噢,你到底是从哪个星系挖来?」 「吃饭时顺道在店家看见夹娃娃机台,我们公司的金小姐。」杜佑南牵起她的手说。「她是夹娃娃机高手,为了庆祝安妮升学便夹来了。倒也不是难事。」 「你越轻描淡写就越显困难,我无从表达我的感激,这比现场所有珠宝都更加珍贵。」费伦和杜佑南一同大笑。 「南,下次广告也靠你帮忙了。」 「我期待日后的合作。」杜佑南致意。 那个男人(10) 金綰岑始终沉默,酒精缓缓在体内发酵,她重心不稳抓住杜佑南的手臂,手伸进他的裤子口袋把玩耳环。 「没事吧?」 「喝得太急促了,我平常不这么喝酒。」金綰岑把其中一支耳环戴上右耳,取过侍者端着的满杯红酒。「我以为你喜欢多多鲁。」 我喜不喜欢不重要,费伦的孙女喜不喜欢才重要。」 「那么这整身衣服——」金綰岑捏起另一支珍珠耳环摇摇晃晃咯咯地笑。「我喜不喜欢也不重要,就算撕破了也无所谓,随时都可以替换吧。」 杜佑南抓住她纤细的手腕。 「对我来说很重要。」 「是吗?」 她把耳环丢进红酒杯,一口气喝了半杯递给杜佑南。 「怎么样,亲爱的上司老闆,喝光的话就全给你了。」 杜佑南毫不犹豫把红酒喝光,珍珠耳环上如血似虫的酒液弧形滑落,他把空酒杯连同杯中耳环交给女侍者,无视女侍者一脸惊慌失措,牵起金綰岑步入大会厅。 「能跳舞吧。」 「如果我说不会……」 「我会拿你高中是热舞社的经歷来说嘴。」 他划开优雅步伐邀请。 quot;带我飞向月亮,让我嬉戏于群星间 让我看看木星与火星上的春天是如何 换句话说,请握住我的手 换句话说,亲爱的,吻我quot; 这一首《flymetothemoon》几乎饱含了最美丽动人的事物,彷彿一碗忧鬱倒入蛋白糖霜搅拌,过于直白的做法煽情至极,金綰岑内心清楚偏偏无法抗拒。指尖与指尖交错,凌乱步伐渐趋一致,眼泪是遗忘在沉红染缸的连串珍珠,喝完它,把悲伤借给月球。 「如果从小只是封闭自我,困在这座岛屿,忍受痛苦度过漫长童年,她就不可能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吗?」金綰岑说。 「恰好相反。」杜佑南搂住她的腰,金綰岑无处可逃,闭上眼微微侧头,杜佑南把这个吻放在她的嘴角。「我不认为生活优渥的人能获得真正成功,他没有痛苦就不会有心。无论他想做什么,那双手造出来的东西都无法引起共鸣。看看这个地方,看清楚。」 杜佑南带领她旋转,比自然阳光更炫艷的人造光线,比野草林地更平整好踩的大理石板,踏着跳着,大腿上隐晦激烈的性,肌肉硬鼓鼓膨胀起来,无须特别意识也知道他们有多么不平凡,一条人命便足以抵过一千个人的价值。 「这里既是地狱也是天堂。」舞步缓和——杜佑南的眼神散发光芒,就像其他人,像是贪婪——换句话说——「你看到了什么?」 「像熊一样的男人。」 「熊?」 「他的手臂是一般人的两倍粗壮,长满硬毛,靠近会闻到很重的古龙水味,意图非常明显,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吃人。」 「富国建设的小开?」 「有像企鹅的女人,有像雄孔雀的女人。」 「没有像人的人?」 「没有。」 「挺有意思,那我像什么?」 「我看不出来。」 「你觉得自己像什么?」 「被细细线绳吊起来的人偶。」 「你少说了关键字,做工精緻的美丽人偶。」 金綰岑又像个小女孩笑起来,她有多久没这样笑了,不考虑过去或未来,只因现在的情景放声大笑,因为自己想要这么笑就这么笑。 「我玩得很愉快。」她说,指甲深入他的背脊。 「来吧,跳舞的小姐。」他说。 「变态先生。」她醉到露出无法想像的甜美笑容。 就像一颗流星划过杜佑南的心脏。 第二章 第二个男人(1) 那个男人果然很会说谎。 金綰岑的喉咙乾燥不已,像是跑了整夜的马拉松,只能发出黑白电视的沙沙声。她坐在床上等血压回升,解开毛巾包覆的头发,走到客厅脱下睡了一晚仍亮丽的露背洋装,取过衣架子掛在电视上。她打开冰箱揉了揉眼睛,重新关起来又打开,把半罐沛绿雅矿泉水倒入玻璃杯一口气饮尽,身体里里外外渴求水份,喝完的玻璃杯压住餐桌上的纸条。她拖着痠痛身子走进浴室。 清水细细冲刷肌肤,身体的孔像是温泉石头不断冒出气泡。 昨晚被那双白瘦却强而有力的手臂抱进家门,她根本没说过住址,也不知道哪里好笑,金綰岑是笑得不能自己,话都不能好好说,夜黑野马依旧尽责的送她回来。 杜佑南用卸妆水帮她擦去脸庞化妆品,她多次觉得厌烦伸手拨开,杜佑南也没有草率了事,拿来水盆洗净她头发上的染剂,用乾净毛巾包着,像是包覆初生婴儿。当时她体内的柔软肉壁拼命收缩,如盛夏丰收的莱姆果实被双脚榨出汁液,他却没有要和她做爱的意思。 她说了一些关于猫咪尾巴的蠢话,不要踩到猫咪尾巴否则无法平衡之类的,他还很认真回覆这里没有猫咪。 从来没那么羞耻过…… 金綰岑绑起头发,转开顶喷花洒,她在恍惚之中转到冷水阀,如遭火螫跳起,指尖抽离下腹,她赶紧冲完澡,换上宽大t恤与内裤,把杜佑南昨晚做好的蔬菜冻、甜蛋捲、柠檬汁摆上桌。 这个男人竟可用她冰箱里所剩无几的菜叶和肉片做出蔬菜冻,口感脆弹,纵然留有冰箱馀味也是美味。她把整盒蔬菜冻吃得一乾二净,夹起甜蛋捲分成四口吞入,柠檬汁咕嚕咕嚕喝下肚,宿醉只让她飢饿不已。 「你果然是在说谎。」 大叠碗盘积在水槽,阴沉的象牙塔歷史,距下午两点还有一段时间。 她把白色医药箱拿出来,装有脱脂棉、优碘、药用酒精、纱布,以及一把细细长长质地好握的木柄小锥子,不可太重也不可太轻,否则伤口容易过深不容易癒合,极可能留下伤疤。 金綰岑在椅子垫了两块毛巾,脱脂棉沾上酒精消毒锥针,拉高内裤,换了第二块棉球往臀部右下涂抹酒精,冰冰凉凉一下子就挥发了。雪白皮肤有着如粉色星星的斑痕,她做过无数次了,每一次都让她心脏霍霍狂跳,彷彿是活着的最有力证明。 嘴里含着柠檬片,右手推入,碰到一层薄膜阻碍,再稍微使劲,那是为了活下去而打的针,没必要苛责这般好事,冰片般的尖针穿透薄薄的皮肤,血液刚开始堵着,等针进入了三分之一便泊泊涌出,明明如此细小,却觉得插入了坚硬的铁条般整隻右脚几近麻痺。 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想着捐血车上的广告,捐血能促进骨髓的造血功能,那座城市有白色很高的天际线,想到杜佑南抚过背脊而战慄的手。 想着她一次也没有因为做爱获得高潮。 金綰岑愣愣瞪着日光灯,眼角沾满湿润,没必要哭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哭了。 双腿突然紧绷,左脚弓起,右腿酸酸麻麻的彷彿从她的骨盘拔开来,身体一阵一阵抽搐。她拔出锥子,一注鲜血洒开,她大力拨扫桌上的玻璃杯,碎裂成适合收藏在小袋子内的玻璃弹珠。 纸条写着要她下午再来上班。 「对不起,我也在说谎。」 金綰岑笑了,又哭了。 第二个男人(2) 天方出版社窝居在新北市不起眼的脏乱街道旁,老旧办公大楼的四楼,其出版品之多却称得上是夕阳出版业界的一个奇蹟。 他们反时代所趋,陆续举办文学文艺奖、座谈会,并在各大专院校举行为期一周的马拉松电影剧本比赛,与天光製片合作电影,姊妹企业相濡以沫,掳获广大读者的心,他们信任这间出版社,情感带入自然反映在销售量上。 这一切的操盘手是新生代老闆王子豪。 「你来了啊,金小姐。」 出版社的最深处,穿过堆满书箱的走廊,安静到彷彿走在雪地。金綰岑悄悄关上门,指甲掐着手指,她不想面对的不是阴暗办公桌后方的他,而是她自己。 「我当初不晓得你是叶老闆的丈夫。」金綰岑说。 「钱与钱,工作与工作,你不必把它们和私事绑在一块。」王子豪摸着左手无名指的黄金戒指,伸手请金綰岑坐下,她不为所动。 「丈夫、员工、老闆,有任何差别吗?大多数的时候我并不晓得。」王子豪彷彿周围有隻烦人的隐形苍蝇挥手。「金小姐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只给了一点提示就顺利进入天光製片,天光有半年没进过新员工。」 「王总很瞭解杜佑南?」 恐怕我们双方都自以为瞭解彼此。」王子豪露出轻蔑的笑容。 「我还是不清楚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意义和价值是分开计算的东西,你就算不知道也能把工作做好。」王子豪打开桌底的保险箱。「金小姐,请容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中秋节为什么要烤肉吗?」 「烤肉?」金綰岑一脸疑惑,警戒盯着他。 「将肉抹上大量的治癌物质,任由商人炒作菜价,低劣的烧烤店处处林立,不新鲜的食材鱼目混珠,我实在想知道必须在那个时间点烤肉的原因,你懂吗?去他的,隔空抓药的东西哪有什么含意,人啊,就算搞不懂还是能从中获得乐趣,这是唯一的价值,而这一百万也是你这份工作的价值体现。」王子豪把gucci斜背包丢来,里面装着三綑总共一百万的现钞。 大安区就算是不到二十坪的小套房,每个月也是要一万五,光付房租就压得喘不过气吧?更别提希望啊、梦想之类的,想维持好的生活品质不可能,它已经耗费了你所有的心力,金老师。」 她不安地交叠双手,指甲在手背刻下烙印,她这举动究竟是乞求或是祈祷恐怕只有灵魂才知道。 王子豪走上前,撩开她的头发,直直瞧着。 「想要长久待在台北,一百万不过是杯水车薪,但是那天晚上金小姐的表现我真以为是土生土长的台北人,所以我想提供第二份合约给金小姐。」 「第二份合约?」她抬头。 「不是多大的数字,不会强人所难让你做办不到的事,尤其对你来说——」 「什么?」 「五百万,只要你和杜佑南在一起。」 金綰岑退到门边,她需要花时间思考这一段话的意图。 「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不难理解,一般的情侣交往,单纯牵手或是到旅馆上床,要做到何种程度取决于你。」 金綰岑摇头:「我不懂。」 「我不想重复第二遍,意义不会带来价值,你只需要考虑五百万值不值得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你可以当成杜佑南对我来说是十分特殊的男性。当然,除非金小姐急需五百万周转——」王子豪强硬按住门把。她知道这种人,外表斯文内心却住着一头飢饿的野狼。「我倒愿意花五百万买金小姐的一晚。」 金綰岑眼神趋冷,俯身在王子豪耳边低语。「这条件对我来说太优渥了,我听说去拉斯维加斯伴游也不过十万。」 「别跟那些做完即丢的替代品相提并论。」王子豪冷哼。 「那么我们可得好好计画,王总想怎么做?既然我辈分小,就由我拿着摄影机拍摄整个过程如何?」她高昂尖笑,盯着天花板上的脏污,彷彿是那块东西破坏了所有兴致,她用脚推开门。「这不是好主意,或许某一天我会认同躺在床上赚钱是最棒的做法,只是现在呢,还远远不如躺在棺材里一劳永逸解决这个问题。」 金綰岑提着gucci包包快步离去。 王子豪走回办公桌,拉开抽屉开了瓶佈满灰尘的玛歌堡,均匀倒在玻璃杯一饮而尽,他擦了擦嘴角笑起来。 「所以你才会被选上。」 第二个男人(3) 他们的相处依然以舞蹈方式进行,男人自大得令人厌恶却又叫人心动,堪称二十一世纪悖论,难有女性不晕船。金綰岑告诫自己会因为这样的方式被撕裂,那个男人佔据满脑子,她害怕,简直像是一头还不会走就打算奔跑的小鹿。 「很漂亮的gucci包。」 杜佑南品头论足,金綰岑马上打开抽屉把包包丢进去。 「朋友送的礼物。」 四万块的gucci包?真该见识这位朋友,项鍊却从没见你戴了。」 「我们没有关係吧?况且不是真心……」 戴着就承认心情,金綰岑不愿做出承诺。 杜佑南也不气恼,把在旁偷听的刘彦同一併连椅子推开,他一如既往旋转尖叫,叫声渐远。杜佑南佔满她的私人领域,唇线贴上耳颊,他的言行在在塑造一个金綰岑越来越难抵抗的模板。 「我以为你愿意戴上便是真心。」 「你满嘴谎言。」 「huh?」杜佑南两手一摊微笑。 「你的态度也是谎言。」 金綰岑不该讲出这番话,美丽骄傲的自尊使她一脚踩进杜佑南的地雷区,她寧可杜佑南大发脾气而不是露出狼狈的神情。 她想伤害自己前就被杜佑南一把抓住。 不痛吗?」 「会。」 「那么就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 女人是如此倔强,男人势必得聪明。金綰岑恨他的小聪明,对谈之间看进深山处,她回望时却拼命闪躲,佔据了优势地位。 一座山,无法跨越;南投有许多山,她的上学路总是往上再往上,以为会翻越过去,终究只能循原路回头。当时在她心中深植着只能仰望的绝望,她惧怕习惯后的自己。 「我要下班了。」 金綰岑没有勇气拒绝,总是如此,她只能透过伤害自己聊以自慰。 「这么早?」 「朝九晚五,夜晚的杜佑南恐怕不清楚一般人的生活作息。」 杜佑南佇在原地,擅自打开金綰岑的水壶倒了一杯,味道很好似的饮用。「你可以换个想法,不是说谎而是没有把话说尽。我不做菜但是会做菜,你不喝气泡饮料但是喝气泡水。」 「好吧,难道你就不能好好放我走?」 「你可以走也可以留。」杜佑南拿起抽屉里的包包,她以为要被丢掉,然而杜佑南将包包掛在她的肩膀上。「我的脑袋全是你踏遍的足跡,我对你的好奇不亚于你,如果你确实有这种想法,你就知道哪部分是真实。」 「真或假并不重要。」金綰岑穿上鞋面胶皮都翘起来的nike运动鞋。「你要不要跟我打一个赌?」 「赌什么?」 「赌我绝对不会跟你在一起。」 「你知道我最喜欢的字眼是什么。」 「看看这里!看吧!」金綰岑高举双手彷若君王詔告,也不晓得公司的玻璃门有什么好看,杜佑南冷眼以对。「抱歉。」她说。 「是征服。」他实在也叫金綰岑佩服,被嘲讽后面不改色捧着她的脸,这人若不是单纯就是城府深到不形于色。 金綰岑想被人征服吗? 她不知道。 正如她从未征服过。 那天新闻写降雨机率只有20%,金綰岑虽然带了伞却因为是大晴天而忘记从公司拿走。她在公司附近的麦当劳吃迟来的晚餐,也没特意在等待谁,只是思考着杜佑南的习性,直到雨开始滴滴答答落下才惊觉不妙,转眼间,台北上空风云色变,远方钝重的闷哼声震动脚底,她可以趁大雨淹没这座城市前赶去捷运站,或是选择回公司取伞。 那并不代表她想见他。 尽量避免见面,下午的班她早上上完,坐在速食店两、三个鐘头,金綰岑又在想什么? 女人总是矛盾,那也是女人的优势。 她没想过的是,这项优势将使她万劫不復。 第二个男人(4) 正如半夜深山暗藏杀机,无警觉的动物将成为掠食者的齿下亡魂,黑暗埋葬不堪入目的画面,为了生存的不堪。 山依然寂静。 杜佑南毫无兴致,她有,连日积存化作不安骚动,并不是真的非做不可,和抽大麻的行为相似,止住脑袋的麻痒更容易看透事象,特别是在快速变动的现代,他们需要做一些且极具耐心的行为。 太过耐心却硬不起来。 「给我……给我我想要的……」 黑暗中,叶丽娟的请求离得耳朵十分遥远,长裙撩上了大腿根部,那不是为了让阳光进来,而是想要仔仔细细聆听雨声。她的双腿愈发沉重,彷彿被雨水淋湿加深,肉飘散甜腻腐烂的气味。满涨的海把岛屿边缘淹没,杜佑南每一次总能从孤岛逃离,他有澄澈的思绪,倚赖强壮肉身渡过高于头顶的大浪。杜佑南盲目自信,他没料到真有这么一个女人把固守的岛屿防线击破。水灌破耳膜冲入肺部,身体本能在危急时刻下发挥不了作用。 男人女人皆如是。 「南……」 叶丽娟在身下扭动,试图以韵律唤起性慾,彷彿她正努力用双脚锁紧旋转椅底盘的螺丝以免垮掉,徒劳无功,杜佑南掉了不只一处螺丝,他想着与金綰岑的赌注而非老闆要他射出来的囈语。 风铃如刀片穿透了滂沱大雨。 杜佑南往左看去,金綰岑站在门口佇着一把伞凝视。然而比她更快受到衝击的是叶丽娟,阳具在她体内强而有力地膨胀,把方才缺漏尽数填满,坚硬犹如信仰,光是容纳体内就耗尽力气,脑袋缺氧,神智却比任何一刻更清楚集中,她盼望已久的满足终于透过肉体移动而完整,「啊啊……啊……给我,求求你给我。」叶丽娟昂头悲鸣,挽起的头发散成黑帘幕,她在金綰岑的办公桌上获得高潮。 金綰岑目不转睛,杜佑南的视线也没有从她脸庞离开过,赤裸裸压着叶丽娟,这一刻他强她弱,将她推上无数火花拼贴的世界,每回空白仅在眨眼间。他看着她,给了另一个女人。 着魔的瞬间。 金綰岑转身离开,她连伞都没有打,一路淋着大雨狂奔进捷运站,全身滴滴答答惹来路人侧目,没有人来搀扶浑身颤抖的她,目光几乎都逗留在她明显的内衣痕跡。 她佯装镇定走进厕所,锁起门掛上包包,坐在马桶用卫生纸把脸擦乾,她慢慢地往下擦拭,吸乾水分,吸走体内的慾望,残留记忆变得野蛮疯狂,黑色办公室成为电影场景,演员脱光衣物,横躺在那张她工作两个多月的办公桌囁语。他们流出黑色汁液,蔓延至她的脚底沾湿了丝袜。 「你要对准缝线……你的脚趾和……」 金綰岑睁开眼,大力翻找gucci包,取出单支耳环刺向左耳,没有穿过洞的左耳,血液集中到耳垂,热热辣辣,暴力已非男人专属。她戴上项鍊,就像那晚他站在她的身后,若有似无碰触她的背脊套上项圈,他应该更深入的,他之所以不那么做或许正是另有对象。 手指滑过柔软乳房,慢慢滑入解开钮扣的牛仔裤,金綰岑抬起双脚,脱去包覆得紧的球鞋,一指、两指,连手掌边缘都抚摸湿软的肉。前男友说过她的身体就像是游乐园的迷宫,每条肌肤纹理都使人兴奋、烦躁、不安、值得探索,然而走到最后才发现没有一条真正的路通往出口。 「你不是。」前男友在离开前说。「你不会和任何人有任何感觉回馈,你只是座废墟,空荡荡的废墟。」 金綰岑不清楚前男友说的有几分真实,她确实感觉不到填满某处空白的扎实感,向来只有痛苦。无法思考自身举动的意义,她能掌握的只有价值。按下冲水钮,哗啦哗啦的大雨中紧咬葱白指节,血会随时涌出,像拍打岩石的细緻泡沫,没有承接的肉体只有自身,多么的…… 「南、南……夜晚的南……你要如何征服白昼的我?」 她的指是他的指,她的腿是他的腿。 杜佑南会感到可惜吗? 或他寧可抱一个有夫之妇,他的上司,伏其身下娇吟婉转的女人。当然,他想和谁做爱是他的事,金綰岑根本不在乎。 「浑蛋,你这个浑蛋……」 金綰岑盯着指尖上的晶莹水珠,眼前逐渐扭曲成漩涡,它会将她捲到最幽暗深处的水底,直到她熬过去,如果她的肉体保持完整才有机会顺水流浮出。 这是王子豪的意图? 她高潮了,但另一方面,她永远也不能。 第二个男人(5) 那个下雨的夜晚改变了他们。 金綰岑隔天无力去上班,再隔天也是,还有再再隔天,这三天她唯一做的事只有到水族馆买了一条金鱼。她将金鱼取名小碧,带回一口圆形鱼缸、一袋饲料、铺在底部的石子以及一株水草。该如何饲养金鱼她完全没做功课。 一入水,小碧便静静待着,毫无忧虑金綰岑的不负责。 她不喜欢鱼,尤其讨厌金鱼那双无机质大眼,看起来什么也没想,金綰岑只给了牠石头、草、阳光、静止水体,甚至连性伴侣都没帮牠找,小碧依然安稳活着,彷彿自身目的只是为了活下去而活着。 那天清晨,就像是梦到了悲伤却一点也不记得,那也好,悲伤只留在眼泪是安全的做法。金綰岑唯独记得的片段是站在楼梯上指导老师的画面,她说了一些话,不想记起来,偏不想的事却偏难忘;那个画面有字,字总有声音,声音既是回忆也是情绪。 『我知道你没有办法面对。』 金綰岑倒吸一口气,浑身大汗彷彿溺水被救上岸,警示或梦魘,无论是哪种预言都不能成真。她终于从床舖爬起,进浴室把热汗冲掉,涂抹bb霜,换上蕾丝打底衫、高腰短裤,腿套入黑色丝袜,手细心拉开对准脚尖,绑好短筒马靴踏了两次。 「呼。」 金綰岑走出铁门,以手遮住秋日逆光,拿起安全帽穿上卡其色大衣,有一段时间没骑云豹200,台北的大街小巷不适合野生动物乱窜,一方面肇因于此地大眾运输完善,最近一次长时间发动这台云豹,恐怕是她从南投骑来台北的长途旅程。 流线型的前倾姿态,突显身体曲线的车型,金綰岑欣长的腿不需踮起也能踩稳地面。车水马龙的柏油路上,她遭侧目,也遭评鑑,不算过分,以前甚至有被偷拍的不良经验。金綰岑在红灯转绿的允许范围内,左脚重踩打档衝出去,甩开那群湿淋淋的恼人目光。 是了,金綰岑不想身体洗一遍后,内心也要跟着洗一遍。她不洗,才有筹码对杜佑南怨愤。 她是一支满弦弓射出去的箭,风破声形成巨大翅膀鼓动的频率,没人可以拦住她,甚少女生会对自己做这样的想像,金綰岑需要这样的想像,她需要决心才能和他—— 脱掉安全帽,脸颊沾黏长发,金綰岑甩开,思考该不该剪成小鸟短发省得乾净俐落。只是有个问题,她不想再做一隻中性动物,拥抱男性气质让她少掉许多干扰,却多了意料之外的困惑。 金綰岑想再度成为女生。 忽男忽女,一如天光在云层中渐明渐暗。 她忘记在玄关脱去鞋,亮晶晶的地板和散发乾燥剂味道的地毯把她吓着了,鞋柜一尘不染,花瓶装满净水供着百合,为室内增添自然香,长久摆在玄关口的坏掉四十二吋电视也收拾乾净。 「金妹妹你终于来了,啊,那边不行!」刘彦同前辈飞扑救地,金綰岑收不住脚直接踩在他肥嘟嘟的肉上,前辈顿时两眼失神,好半晌才擦掉嘴角口水说:「不行不能踩,花了两天的时间才整栋打扫完,每张桌椅都用漂白水消毒过,我还因此减了三公斤呢。」 「我的也是?」 「是啊,是他亲自整理喔。」 「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他吧?」 「当然,这里只有这位主事者,啊!」 主事者如魅影冒出,拉起金綰岑的gucci包。 「喂!杜佑南,我不是你的手机吊饰。」 「请了三天的假,不揣着又要跑路了吧?」 杜佑南侧肩掛着她的包包走出天光製片,金綰岑简直气炸,追在其后。 「我今天来不是——」 「午餐吃了没?」 他冷不防停下,金綰岑差点撞上。她皱起眉头左右思量,才缓缓应答没有。 「先去吃午餐,是这台吧,我看到了,漆黑色云豹。」杜佑南从她的表情获得答案,他笑了笑把包包丢给金綰岑。「请把车钥匙拿出来。」 「你想干么?」 「还能做什么呢。」 杜佑南跨上档车,喃喃念着好久没骑应该不至于熄火。 「不,你到底为什么不开野马?」 手握紧油门催动,彷彿乘坐游乐场赛车的杜佑南丢了一个孩子气神情:「太显眼了。」 第二个男人(6) 和他独处时,金綰岑觉得他就像是小女孩,拉着沉默的她东奔西跑,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认定她不得不允许。 实实在在的女性。 金綰岑不晓得该揍他好还是任由他去好。 「这家蔘鸡汤店的老闆是韩国人,料理正统,气氛十足,你看那隻巨大的模型鸡。对了,你应该不排斥韩式扁筷吧,虽然重不过不会乱滚。」 「不吃速食?」 「你不是请了三天的病假?」 杜佑南拍着她的安全帽下车。 整根人蔘、大颗红枣、栗子、枸杞、薑蒜与糯米放在鸡肚里燉煮,筷子一伸鸡肉就溶解分开,吃得差不多店员还会过来加入鸡蛋、鸡丝煮成嵾鸡粥,鲜甜的滋味配上冰凉麦茶,就算她真有生病也是舒服入口吃个精光。 金綰岑在南投没见识过,来台北也因为一锅就要八百元而捨不得点,找不到朋友一起享用,每餐都习惯左手划手机,右手动着筷子,张嘴只是无意识的惯性行为,和胃的蠕动连成一气。 然而杜佑南坐在她面前,用炙热关切的神情望来。 「身体还好吗?」 「不好,见到你更不好。」金綰岑闭起眼睛,她在他面前不能伤害自己,所以她要比习惯的、轻易崩溃的,比那些都再更坚强一点,还要再多一点。「这是我的回答。」金綰岑取出写好的辞呈,她当然要知道杜佑南的情绪,但是她知道了会不会捨不得?她不可能说要离开又哀求留下,那不是她的风格,她要离开就是完完全全把痕跡抹净再离开。 金綰岑撇开目光,手腕被一把抓住。 「什——」 「走了。」 「那封信。」 杜佑南面无表情收进大衣。「我会看,但不是现在。」手推开门撞开了声响,她被拉了出去,逆光刺入她的双眼,渺小的黑暗又怎么能抵挡光线,一缕就碎成玻璃片状,太亮了,那真是太亮了!眼睛几乎灼烧起来。她躲进杜佑南的阴影里,真是下下之策。 回去吗? 还是留下来? 没有车,没有钱,一张没有意义的教师证,她怎么回去。 除非她跳车? 「杜佑南,你说你不改变人。」 「什么?」 要比这风声更强,她不只乘风,更要超越风。 「南!你说你不改变!」 「对,我没打算改变你,我要为你创造。」 「创……?」 金綰岑愣住,他将云豹停在高中大门前摘下安全帽,疼惜般抚摸着亮黑色油箱。 「为你创造一个不必伤害自己也能活下去的地方。」 杜佑南笑了,目眩神迷的漩涡令逃难者忘记逃跑,说谎者忘记谎言。 第二个男人(7) 远看似祭典,近瞧如兵阵,即是电影拍摄现场。各职位施展奇才,由导演、副导演统筹合一,那是耗费心力的庞大工作,无有过人处便看不透全局,现场瀰漫着紧绷氛围。 这股低气压正是任由导演的压力感染全场的后果,没有人敢出声,男女主角缄默不语。导演大骂画面根本不能用,场记刚出来准备打出第十二个take,导演盛怒拍桌,拿起公事包便欲离去。 「方导,行程delay了一周,你现在只是让大家暂时歇一会儿吧?」杜佑南现身片场,拦住年岁比他大两倍有馀的前辈,语气不卑不吭。 「他妈的,都是你们找来的人,找个剧组连指示都听不懂,时间延宕也是你们製片公司没负责好工作人员,杜製作你不找个新的执行製作来,我看这片也甭拍了,你们——」 杜佑南举起手掌,方导大为光火,正想破口大骂却硬生生吞回去,那不是二十岁出头的男人该有的眼神,反倒像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江湖。 「方导,想必你没忘记导演也是由天光製片公司找来。」杜佑南一字一句说。「要留你或不留你是公司的权力,我有提过吗?咱们公司的会计非常精明能干,是国立大学会计系出身,只要加点班就能赶在今天结算薪资。这不是你的个人电影,而是由製片方主导的电影,我们可以接受时间上的损失,但是没打算把电影拍好、随意乱搞甚至中途跑掉,那是天光製片不乐见的情况。」 「我不是那个意思,能接到天光的案我也是尽量配合去导,这业界谁不晓得天光挑片挑人的眼光,没必要曲解……」方导眼神闪躲。 「当然,我心知方导的实力,拚一下,今天的进度应该能赶上。」杜佑南和副导、演员打过招呼,四处观察。「既然方导需要执行製作的协助,这是第三十五场吧,希望方导别介意,我献丑几句,看是不是能把画面修正回来。」 杜佑南指示摄影机一号、二号、三号的摆放位置,从男女主角站在树下的广角镜头,变成摄影机分置在两位主角前方,拍摄脸部特写。 「这边多补几个镜,捨弃长镜头拍摄,从平面转为立体会不会更好,两个镜头噠噠一接,张力就出来了。」杜佑南说。 「似乎是有那么点感觉……」方导紧皱眉头。 「把这架大灯拆掉!反光板往右摆。」杜佑南没给方导提供意见的时机。「灯从树上打下来,让光影感更强烈。」他看着monitor画面做确认。「导演,这一场的台词不要复杂,复杂会把情绪拖长,一直拉拉扯扯观眾会感受疲乏,改成玲对亚哥说:『你究竟要我怎么做?』直接转身离开,从玲的半脸切入亚哥的特写,接续下一场蹲在墙边哭泣的戏。」 在杜佑南杀人似的眼神威逼下,方导勉为其难同意,杜佑南至少把点子让给导演去告知男女主角,他们欣然同意,尤其女主角觉得这样更容易发挥她的演技,不像之前怎么演怎么像电视剧品质一样尷尬,为此称讚方导的巧思。 金綰岑一直默默看着杜佑南如何巧妙下出方导不得不接受的指导棋,摧枯拉朽挽救了这场戏。为了犒赏剧组他甚至自掏腰包订了一箱五十嵐,军心大振,拍得更是流畅愜意。 杜佑南的神情与那天晚宴邀她跳舞如出一辙,她不管喝得再醉,神智不清,那副模样也疯狂在海马回重复播放。她记不起很多事,大、小事,关于她的事或别人关于她的事,只有杜佑南一直存在脑海。 不管怎么大喊,用鑽子刺破肌肤,他都不曾消失。 他们走进拍摄结束恢復原状的高中教室。四下无人,静寂如冰,在这里踏出的每一步熟悉却又陌生。 「你到底是谁?」金綰岑抓住他的手臂,头靠着他的背部,眼睛无法直视,因为一眼即是瞬间。「你是现实或我活在梦中?」 「你知道,我把你逼成这样,你把我逼成这样。我是南,夜晚的杜佑南。」 太阳坠落,面纱已换,演员褪去旧服换上更华丽的衣裳,只为了在满夜星空下胜过天上神祇。 「为了不和掉落的尸体一起埋葬在黑暗中,我必须往上爬,爬出这座尸城,否则我们将会窒息而死。」杜佑南牵起金綰岑,黑暗的高中校园,她曾经死过的场域。蛇信吐息如今活生生缠住耳蜗,活着的巨大声响。「你是我的助理,学习怎么拍一部电影,学习写好一齣戏,你要负责下一部电影的製作。」 第二个男人(8) 「你究竟爱我什么?」她问。 杜佑南从胸前口袋取出钢笔,在她耳边轻轻按下。 『台湾所指的文化创意產业包括视觉、表演艺术、音乐、电影电视、出版、工艺、设计、建筑。然而我更偏好美国的定义,他们不……』 金綰岑握住录音笔与南拥吻,她的意识只取得片刻清晰便融化在南的嘴里,如吞下催情巧克力,她的下腹暖烘烘热起来,他的一部份经由口中流到下肢,想要他的全部,然而那只是想像,现在靠想像不过是杯水车薪。 解落钮扣,他们不需要找到合适的扣缝也无所谓,反正光透不进教室,什么也瞧不清。远方灯火彷彿将整座城市燃烧起来,眼前的杜佑南儼然形体消失,徒留概念,她必须用全身紧密交缠,否则随时会从只有一个人的想像醒来。 她的掌心贴近南的侧颈,掌缘染上他如冰似玉的青瓷薄胎色,差别在于一个是歷史一个是活物。曾经是她的歷史,星盘罗列排成的桌椅,她的粉笔,她的讲台桌,割破丝袜的黑板沟槽,是也不是。 她是不是他的? 金綰岑双腿夹住他的手腕,杜佑南聪明的把手指轻轻抽出来。 「南……」 低语如诗,天光如浪。 「嗯?」 「你会和没兴趣的人上床吗?」 「会。」 金綰岑吻上他的眼角,他们的痛苦来自理智消灭了感性,他们的肉体不能随心所欲贪欢。她抚摸南半硬的阴茎直到勃起,征服需要信心,指尖旋律倾诉,另一个他,另一个诚实语言的时刻。 「我也会。」她说。 冰山消溶,黑暗褪去,水满涨了起来,闭上眼就彷彿置身月球,吸不到氧气,每一个缓慢步伐刺痛神经,失去大气的保护,心脏似要爆裂。南几不可闻的喘息让她心疼的覆在掌心,像隻负伤的小动物,温暖沉重,但是她—— 「你怕什么?」 「害怕我会改变。」 「你不会改变。」南凝视她的眼眸深处,她喜欢这双眼睛,冷冽又格外温柔,她想或许她是根本上爱着南的灵魂,他的邪恶是来自他的纯净。「我爱的是现在的你。」 她爱谁—— 她却不能爱谁。 「你为什么要搬桌子?」金綰岑笑起来。 「你可以躺在上面。」南认真地说。 「站着也没关係,我们不要弄乱学生的书桌好不好?」 「善尽老师的职责。」 「你也有你的职责。」 金綰岑蹲下来含进嘴里,和单纯以手握着又不同,她有彻底掌握男人一切的感受,嘴沾湿形状,用舌头记忆,声音既是她的也是他的。腾出手解开马靴,褪去内裤,金綰岑只馀上衣和丝袜,体内燃烧的慾不给她更多时间,她要南进来,两分鐘远比这两个月煎熬。 「丝袜会勾破喔?」 南轻哼,金綰岑舔着他的胸口,嘴角逸出模糊不清的话。「没关係……」不如说她想这么做,她想要被南撕裂,把她的腿抬起来勾破丝袜裂出一道口子。她从来没那么迫切渴望。 直到南终于放进来,不受任何阻碍,好像他的阴茎原本就是自她体内诞生。 「溼得一塌糊涂……」 南抬起她的右腿捨不得移动,无论怎么抽动金綰岑都会哭出来,牙痕留在他的肩肌,犹如处子之身,南疼惜了,打算作罢,却被金綰岑的双臂牢牢锁紧,单立的左脚颤抖,彷彿南一抽离她就会崩垮。她的脆弱来自于爱,那么她便要将爱斩去。 「我们的赌注还是有效……」金綰岑喘着气,她抵抗大风大浪,阻止劈开大地的闪电掩盖这番话。「南,我不会和你在一起。」 第二个男人(9) 令人发狂的宣告,男人不接受这个结局,另一方又清楚他没有选择的权力。他心底残留一丝希望,他要爱她,用尽爱她的方式促使女人回心转意。南改变行为模式,不再温柔,不是待在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他要金綰岑饱满,撕开她的丝袜以强迫就范,大手摩娑她穿洞的耳珠,吸走她的寒冷,让她永远记住这一刻的响音。 金綰岑终于确信她征服了杜佑南。 「你可以尽情,随意的,用你想要的方式爱我。」 金綰岑吹出一口气,在他耳里结冰。这是她首次的爱恋,冰块化成汗滴,如喉饮歌,呻吟着疯狂,她在撞击之中死亡又復活,经歷一次又一次的死后抽搐。 「嗯呃、南……我恨你……我恨你让我明知到这一定会结束……」 「你不去想结束,它就永远不会结束。」 南懂得身体的谜语,他不对她使用暴力技巧,不以快速刺激达到目的。他的肉体教她思想,她之中存在一个独立的他,她与他不分,生命滚烫,水滴化作养分。 「转过去……」 「你不想看着我吗?」 「看着你会太过美好,美到这一切都失去意义。」 金綰岑双手撑着讲台桌,南把打底衫掀起来,南需要抚摸她的乳房,男人也永远是男孩。她解开胸罩背扣,椒乳垂晃,没有一个男人的手不会被诱惑,如果女人是水做的,那么乳房必定是加了蜜的糖水。他攀伏,气息越来越沉重,金綰岑回头施以鼓励,毫无感觉的双腿竭力忍受衝击,要他看着她,射在她的体内。 「南,我爱你。」她说,话没说尽便不是说谎。 杜佑南洩漏闷绝声,在她体内剧烈颤抖,金綰岑鼓起最后力气把臀部往后挪动,一刻也不想错过地回望。然而,杜佑南却拔了出来射在她的背上。 直到杜佑南帮她细心整理好,金綰岑都缄默不语,她是一条颱风过境的无人街道。 「你生气了?」 「不,我是说,这真的没什么好生气。」 只是观点不同,她喃喃自语。 月球回到它在宇宙的位置,蓝色大地消退,他们失去了魔力,只有漂浮着灰尘味的教室,安静得太过恐怖,金綰岑试着走了一步,喀,她右腿一软倒下,专注看着她的杜佑南箭步过来抱住。 你看着我射进叶丽娟体内。」她反抗。 「否则我硬不起来。」杜佑南把她沾满湿汗的头发拨开,用手帕仔仔细细擦乾。「她结扎了。」 金綰岑不可置信:「老闆她……那么孩子?」 「她不想要孩子。」 「和丈夫也没有?」 「也没有。」 「我不晓得……」 她紧紧搀着杜佑南,她好像赢了,又好像输了。无论是哪种金綰岑都只觉得悲伤。从来台北以后,见到的都只有令人难过的事,爱也难过,那是怜爱,她註定要和拥有悲伤眼珠的男人走到这一步。 「走吧,我听说这间高中每到晚上,过世的老校长就会出来巡堂。」 南抱起她,免不了要挨金綰岑一顿白眼,她把脸埋在南的胸膛笑起来。 「怎么了?」 「这三天我去买了一条金鱼。」 「你把你买回家?」 「不是我,是金鱼!」金綰岑用力瞪去,突然觉得自己与金鱼凸眼倒有几分相似。「我把牠取名小碧。」 「金鱼明明是橘红色,为什么叫小碧?」 「那样我才能想像牠是碧蓝色。」 「你可以买日本蓝孔雀鱼。」 「你没有听懂。」金綰岑笑说。「如果我养了美丽漂亮的蓝鱼,我就再也没办法想像牠是蓝色的。」 「好吧,小金鱼,我先上去再把你拉上来。」 高中大门已经关起来,南走到围墙观察四周,双手一鼓作气攀上围墙,皮鞋踩了两下蹬上。「来。」他伸手,满月倒入了一池光,她紧握住。「呃……我是老师还做这种不良学生才会做的事。」 「没关係,你保护了他们的课本,现在则是要保护自己。」 他们跳下围墙,人行道上骑脚踏车的少年似乎被吓到,歪歪斜斜撞上旁边停放的整排脚踏车,连倒了三、四辆。金綰岑摀住嘴要过去帮忙,南一把抓住她跑起来。「不管了,先上车。」 风吹起她没扣好的打底衫,金綰岑不顾神态大笑,她没有这么笑过,从有了认知后就不曾这么笑,像是要把整整二十三年的份量全部笑完。 「小金鱼,我不是你的想像,我是千真万确。」南引领她的手抚摸,温暖气息,柔软的唇,坚硬喉结独有的低音。 她以最动人的声音诉说:「不,夜晚的杜佑南先生,我还是会想像,想像我们站在蓝色月球,而你邀我共舞。我们不在地球,不在这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台北的夜生活正要开始。 第三章 半月(1) 金綰岑辅佐指导老师的工作渐入佳境,她们培养出良好默契,有时也会放手让她教个半堂、一堂课,指导老师空间时便敦促她念书,甚至帮她做了张进度表。金綰岑意外地享受被当成学生的日子。 远门在外,没有聊天对象,金綰岑并不是特别多话的人,一个人吃饭也不觉有异,餐厅常见形单影隻的上班族,视线没有太多交流,吃饭仅仅是吃饭,他们已经不是把用餐当作娱乐的学生。不过当老师开口邀她到家作客时,内心依然感到高兴,她不讨厌合群,只是习惯了一个人。 第一次到老师家,金綰岑以为会见到闔家欢乐的寻常景象,不过就跟她在南投所感受到的氛围相似。女人的事业让她不孤单,但是寂寞。 她们促膝长谈,文科生的寻幽入微让女人们分享彼此对歷史、文化、教育上的见解,直至夜色深浓,金綰岑才骑着云豹回家。 虽然忙碌,指导老师对待她的友善程度,将她的职场变成像是学生时代准备大型活动般,有战友有目标,将每一天视为一次新的挑战,良性循环的压力帮助她成长,无论再累也能咬牙做完。 某天,学校来了一批经常旷课的不良学生,他们在外头混得有声有色,为了一张毕业证书跑来学校做做样子。风闻其素行不良,金綰岑倒不太在乎,她一介实习教师不可能跑去别班授课,碰上的机率微乎其微。 她不该侥倖,认为他们对老师没兴趣,在下课时分从互相打闹的不良学生们旁边经过,虽然不过是言语的调戏与袭臀之类的小事,然而八卦总是传得比事实快,到了下午已经演变成她差点在走廊被不良学生强暴的刑事案件。 班上男学生听闻此事,马上抠对方出来,十几个人在侧门打成一团,他们班上的李同学腹部被皮带刀刺入,倒卧血泊。校方紧急送往医院救治,所幸无碍。校长第一时间找了民代、议员阻挡媒体,花钱疏通,总算和电视台高层达成协议,小心翼翼拟稿后,由校方检视过才放上新闻。 金綰岑没有被报出来,她置身事外,脚不沾地离开风波源头。指导老师陪同她去病房探视李同学,买些水果礼盒,事件便落幕。她可以照常教书考取师资,未来依然光明璀璨。 然而,其他学生呢?伤害以及受伤害的学生的未来? 她的疑问换来否定。 那群学生们的未来不该由她插手,指导老师说,李同学受了点轻伤就把问题解决了,她们不要再让事情恶化。 明明是安慰的话,金綰岑听了却反胃,她不耻这个卑鄙怯弱的自己,内心无法释怀却装作若无其事往前迈进。指导老师告诫她,她必须学习承担这些黑暗面,这是成年人的作法,往后的日子她要更从容不迫应付这些问题,为此她需要老师的引领。 「婊子。」 班上女同学看待她的眼神改变了。 半月(2) 爱或恨择一,金綰岑是会毫不犹豫选恨的人。 某方面来说,杜佑南就像身体发挥到极限的舞者。如果单纯迷恋南极具魅惑性的胴体反而轻松,但是杜佑南是言出必行的人,他确实帮金綰岑创造一个新世界,彻底解放了她的心灵。她终究瞭解到爱恨原是一体两面,爱越深,越有理由去恨。 初的邂逅即是谎言。 她不去想未来,不去想,爱与恨就走不到尽头。只有现在,她唯一能和南共同活下去的现在。如果上天说他们没有未来,那么他们便没有未来。 「小金鱼,你别看南现在一副呼风唤雨的样子,以前他可是虾兵蟹将,一个弄不好,随时会飞出去。」 「飞去哪?」 「说是浮士德的世界,他很难懂对吧?」 阿虎的脸掩没在水烟裊裊白雾,慵懒横躺天鹅绒沙发。 「我知道喔,是恶魔嘛。」 阿虎的女友乐儿紧贴杜佑南,令人不快的距离,手放在奇怪位置轻抚,杜佑南面无表情吃着玛格莉特披萨。 金綰岑灌下塞着柠檬片的可乐娜啤酒,换过滤嘴抽了一口水烟。冰块不断涌出泡沫彷彿滚烫了般,空气瀰漫一股香甜气味,她的身体飘浮行星间,吸得太大口了,脑袋瞬间缺氧,只是想笑而已,她腾出一隻手抓住紫色帘幔,阿虎大咧咧一笑,压着她的双腿,金綰岑吃痛倒下。 全是一团混乱,阿虎不知道哪时候离开了,杜佑南扶她起身。乐儿嘻嘻笑笑两隻乾净的脚ㄚ放在阿虎腿上,阿虎一手摸着,刚才被南握住的手腕痠痛不已。 「南,你很认真?」阿虎问。 「比你一脸智障神情还认真。」 「抱歉,不过现在我真得好好感谢你,金鱼小姐。」阿虎纵身横跨桌子,差点把烧着炭火的水烟壶撞掉,他用力抱了金綰岑,骨头嘎嘎作响,她突然觉得非常飢饿,像是喉咙也缩进胃里撑开似的。 金綰岑抓起一把薯条放到盘子上:「他以前没对女生认真过?」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就算南在某一天宣布出柜也会笑着面对,然后叫他滚出我的床。」 阿虎拍着乐儿的脚开怀大笑,被她不爽的用脚狠踢。 服务生提来一桶新炭火帮他们添上,菸火烧得更旺盛,杜佑南加点一壶冰蓝莓酒与串烧拼盘。 「你们都一起睡?」金綰岑惊讶极了。 「南超爱抱怨,说我不是抱着他就是抢走整条棉被,乐儿,我睡相不可能有那么差劲吧?」 「我睡一睡还以为坐上了游乐设施呢。」乐儿咯咯笑。「我说那叫整骨,小金鱼你也这么认为吧?」 金綰岑不置可否,她现在正在评估南与他朋友之间的关係,扑朔迷离,刚开始以为只是酒肉朋友,现在又非常熟捻似的,他们的心中有彼此的位子。南清楚阿虎是在对她开玩笑才没有大发雷霆。 要说是哪类型的朋友喔,一开始我是跟着小南没错吧?有一个月的时间,那整个月都在做爱啊……总之,南的技巧是非常高难度,但是没有灵魂喔,实在受不了喔,最后变得像是一块黏在砧板上的肉,每天剁剁剁包进油纸塞给客人。你不觉得做爱其实很讲求rock精神吗?」 不,这群人说不定真是朋友妻,不欺,朋友会生气的那种人。 金綰岑面露难堪。 「过去的事没什么好提。」南说。 「你骂导演不要搞一些有的没的,你自己不也是,现在人家想讲你还不想听,男人完全就是浑蛋,一群不知足的浑蛋。」 「你醉了。」 「是微醺。」 「好吧,我的蓝莓夜,你想问什么?」 「我不知道……」金綰岑的视线都浸泡在红酒里。「我见识到你的温柔,也见识到你的冷酷。」 杜佑南抽了口水烟,帮金綰岑切好一片披萨。「我无法忍受随意乱扣钮扣的人,他们不尊重自己的身分。」 「也许他们比起索求,更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金綰岑摇摇头。 「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没有能力办到。」杜佑南的修长手指握着菸管,一派优雅的吹笛人即将奏乐。「以为有想法有经验就能拍出旷世鉅作,到处各掺一点,包山包海包罗万象。电影本来就是门复杂艺术,你可以想见那将演变成一场巨大灾难。从头到尾只需要讲好一样东西,专注在一件事上,厉害的导演想得复杂,简洁表达,台湾没那么多厉害导演,有时候光一件事都讲不好。」 「仅仅做好一件事。」金綰岑喃喃重复。 「我现在也只想要专注一件事,一次的蜕变,再无其他……」 杜佑南吻上她柔软的唇,复杂风味在口红与食物香气之间游走,金綰岑忘了这里是店内。 半月(3) 乐儿发出嚶嚀声,刺眼银灯被厚重帘幔遮蔽,成了水下蒸热的氳紫世界,音乐掩盖了近处,却掩不住远处的鐘声。 金綰岑抓住他的手,这个男人太熟悉她的纹路密码,她靠着强大意志才把蜜糖般的双手抽离。「我不想在这里。」 「不想做就别做,来,好姐妹,我们去跳舞。」乐儿拉过金綰岑的手放在她的腰际上。 「饮料别乱喝。」杜佑南告诫她。 金綰岑尚在思量,便猝不及防闯入这场疯狂的音浪舞池。骤变的光灯虚真虚假,乐儿的媚笑一下出现右侧,一下又在左边骄纵摆动,指飞如蝶。这是一场给女生的秀,女人们的躯体交融,她们不介意把彼此当作素材,肉体流动凝聚了大量贺尔蒙,迫使外圈的男士妒意中烧,乾渴带来暴力性的思绪佔有。 「小金鱼,快,主战场空下来了!」 乐儿把她推上打着强烈聚光灯的银光舞台,头顶降下无数颗水珠,乐儿大呼小叫,伏着金綰岑的背脊蹲下,表演从来都是满足私慾的行为,她又猛地站起抱住金綰岑。 「惨了,我现在没穿内衣,水一淋就走光,你快帮我挡着。」 「你之前不是有穿吗?」 「哦,刚刚被阿虎脱掉了,丢在沙发。」 乐儿花枝招展咯咯笑,偏偏她又不像真的介意走光,一会儿伸展娇躯,一会儿併腿蹲下,金綰岑恨不得有四个她可以把乐儿围起来,柔软胸脯无可避免触碰,她们对同性身体是如此大方,彷彿这一切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乐儿玩得越来越开心,毋寧的说,这更像是考验金綰岑能否打进圈内的入会仪式。 「乐儿,我真的喜欢杜佑南。」 「我知道啊。」 乐儿搂住她的腰,她把金綰岑阻绝于外界的讯息量。 「我其实不该这么做。」 「别对自己下桎梏,在你还犹豫时。」 金綰岑渴望接受开导,大都市接触的讯息量和乡村的讯息量有根本上差异。杜佑南不懂,她想要被世界改变,人生只是一团揉烂的纸张,她还能被熨斗仔仔细细烫平吗? 「南可以给你这辈子不可能再有的快乐,但是你和他不同,所以你一定会非常非常痛苦呦。不过乐儿是这么觉得,少了痛苦,快乐又有什么意义呢?」 乐儿亲吻她的脖子,回应观眾的欢呼,女主持人提着一壶饮料过来,乐儿毫不犹豫任由壶嘴往她喉咙倒入饮料。 金綰岑想不太起来杜佑南讲的话,现场炙热的视线聚焦她身上,乐儿揉捏她的掌心,别怕,这里有我。金綰岑张开嘴让液体灌入喉咙,她又怎么有办法在公开场合拒绝成为焦点。现在她的力量已经被南吸乾,尤其是对身体的掌控权。 「ya!ya!ya!ya!」 跳起来,震起来,大声和歌。 光刺入金綰岑的瞳孔,那一定是从遥远银河系的黑洞吹出来的光,否则不可能强烈到切碎视觉画面,脑袋植入了未知的外星人幻想,她真的喝下饮料吗?嚐不出味道,咂了咂舌头还是想不起来,用力摆动双手却彷彿固定半空。 火车开进好长好长的黑暗隧道,失去了方向感,彷彿永远抵达不了目的地,她想哭,但是整列车里只剩下她一人的情况实在是可笑至极,金綰岑又忍不住笑出来。她以为没有任何一班列车能够直通珠穆郎玛峰,全世界的最高峰呢,看来她是太过无知。 身为老师怎么会无知得令人恐惧。 半月(4) 「还好吧?」 「不要停下来,会爬不过去!」 她接过不知道是谁的大手,毛茸茸像是熊掌,实在太有意思了,音乐棒得不得了,歌手肯定边嗑药边重新詮释这首歌,本来就该这么唱。所有的东西都被镀上一层新的锡膜,金綰岑望向一个崭新的自己,手掌不再冰冷,火焰改变了生命纹理,她要好好活着,对杜佑南坦白一切,疯狂才是正常。 「你理解我正在做什么吗?辛苦追求人类社会的总体进步也不过是为了这样活着,就是……活得爽不是最重要?但不是,我想要的不是……」金綰岑拉着眼前的男子共舞,原始人类的求爱舞,只是丑陋摇晃乳房诱人吸吮,淋湿的身体不冷,反而带来无限愉悦的触感。金綰岑用力推开对方。「我不是……」脑袋如发泡海绵胀起,她无法在闪亮的泡沫舞池中找到乐儿,她连自己都找不到。 「来这里玩不用思考太多,要喝吗?天光製片的金小姐。」 「你是建设公司的……」 「总裁黄星发。」 黄星发拿着两杯乳酸色饮品,踩着增高鞋递给金綰岑,她明知不妥却还是接过,正要紓解喉咙的乾渴,乐儿按住金綰岑的手,她终于出现,把上捲的t恤拉直后轻松说:「抱歉呦帅哥,我们已经有自己的趴了。」 「没关係啊,人多一点总是比较有趣。」 黄星发跟着她们回到沙发区,泰然自若和杜佑南、阿虎打招呼,金綰岑载浮载沉,不过南也在啊,担心只是多馀,她顺其自然接过黄星发的饮料,实在是渴得受不了,她惦记着舞池,她要跳就得先喝完,要抵达世界中心并不容易,代价绝对不小。 「要不要再去跳啊?」黄星发说。 药效灌入心脏,咚咚,身体恍恍惚惚沉入黏腻的沙发,质地缠人,她想要把衣服都脱光。 黄星发的手拖曳出光芒,总算没事了,有光的人不会是坏人,每次见面的开场都一样,还以为是演出莎翁剧码。 她不得不相信,比现实更美丽的浮世光景,过去的她与未来的她合流,每样决定都下了美好註脚。 她记得,彷彿赤子之身那般乾净。王子豪撕开合约,把笔递了出来,黑色默片准时上映,办公室墙上林布兰特的解剖学课彷若审判,玻璃反光留下丑陋的她,多么明艳动人。有多少人爱上她,不光这笔钱,她想要得到更多,为此就算得赔上杜佑南…… 不……不是这样……她流下刺麻的眼泪……那是药效带来的假性认同。 指甲掐着冒冷汗的大腿内侧,拼命摩擦,水渍黏答答,转头也困难无比,越过汹涌海象只为了看他一眼,杜佑南抹成没有形体的黑暗,声音忽远忽近,像是天线被折弯般不良的收讯。 「放开她。」 「杜製作,我听说天光正在筹划下一部电影,赞助拉得不是很顺利吧?现在是只进不出的年代了,储蓄比起投资更吸引人,富国建设有点兴趣,你应该知道这兴趣的意思是指——」 摜破耳膜的尖叫,破裂的玻璃瓶像是砸上金綰岑的脑袋瓜,痛得逼出眼泪。 杜佑南揍倒黄星发,金綰岑头一次知道拳头能发出鞭子击打空气的声音,黄星发猛捶杜佑南的腰,巨大差异像是大人殴打小孩。金綰岑拼命摇头,不要,你会受伤,视线糊成一团,渗血的伤口不消毒,遭到感染的身体真是噁心。 「我肏你妈!」 另一个包厢的黑衣人拿着球棒铁鍊衝来,踹倒走道上的装饰桌,桌上摆放的青铜色编鐘编磬吭鏘掉落,杜佑南脱掉西装外套往棒球哥脸上一丢,趁对方陷入视线盲区,架开他的手臂,右拳直接朝脸上打。 阿虎加入战局,不知疼痛空手接住铁鍊,他的身手不输杜佑南,战意更胜当事人,乐儿牢牢抱着金綰岑保护她。 音乐中断,灯光忽明忽暗,他们身上有多处掛彩,对方一群人趴地呻吟,阿虎接过乐儿的可乐娜啤酒痛饮。 大门推开,宾客群起慌乱,有尿遁逃进厕所,绕去后门的,还有人把女伴包包丢到外头以免被发现藏在其中的毒品。老闆不得不用广播系统要大家稍安勿躁。来者不是警察,而是掌管这一带的角头老大琛哥。 「琛哥,谢谢你赶来。我肏他妈的,不给这两个傢伙几刀,我以后还有脸在这区混!」 黄星发要琛哥主持公道,琛哥视若无睹,反倒拍了拍杜佑南的肩膀。 「半月你这王八小子,一年没见就在那边惹事生非,跟叶小姐混得不错哪,觉得闷了,琛哥这边随时有你的位子,六福餐馆二楼,你最喜爱的小窝还没租给其他小混蛋。」 杜佑南捡起西装外套。「感谢琛哥厚爱,不用受刀伤之苦自然是过得好。」 「就算穿起西装打领带,你这小子一样狂妄。」琛哥笑了。 「琛哥,我每个月付你十万,你这样子搞我?」黄星发大吼。 「话说多了就难堪,你们都是支撑台湾的重要人物,没必要你动刀我动枪,大家西装领带,干嘛呢,把胜负留在商场上吧。」琛哥掏出香菸,要黄星发取过一根,然而黄星发只是怒视杜佑南。「黄总,富国建设资本额有多少,一百亿?叶小姐有上千亿身价也是把每一分钱当成羽毛珍惜,钱比钱太晦气了。今天你不给我面子,也看在叶小姐的份上卖兄弟一个人情,否则正如黄总说的,今天我就没脸在江湖上混。」 琛哥打了个响指,小弟奉上金盒,他抽出雪茄,掏出金光闪闪的锐利雪茄剪把茄帽切下。 「拒绝一次是骨气,拒绝两次是任性,黄总你怎么看?」 黄星发用指尖夹住雪茄,今天这一根他势必得抽。 琛哥帮他点火。 「赔偿收据寄到富国建设,我们走。」黄星发把雪茄在玻璃桌上压熄,沉着脸领着狼狈的小弟们走出水烟店。 半月(5) 外头的空气好多了,那也是比较出来,现代任何一件值得关注的事物都是比较得来。金綰岑坐在红色消防栓旁,川流不息的车阵是都市血脉,失去光的都市将死去,偶尔金綰岑想要那样的死,如今,使她想起故乡。 「你看起来像被遗弃的样子。」南走到旁边。 「喝下饮料的时候有被拋出去的感觉,或许那就是飞翔吧,不必想着我要快乐也能自然而然达到极乐……」金綰岑环抱身体,她体内的火焰消退,末日提早到来。「那种极乐不是人世所有,我很害怕。」 「他们会在饮料里掺上mdma粉末助兴,要不要去厕所吐出来。」 「你一定没见过女厕的惨况,芳香剂和呕吐物混杂的化工厂,我只想待在外面休息。」 南陪她坐下,不带情慾,轻轻抚摸她的头,金綰感受做猫咪的喜悦。 「乐儿她们呢?」 「回去了。」 「回你们的家?」 「不,是他们家。」杜佑南顿了一顿才说道:「我现在不住那里。」 「这是进天光之后的事?」 金綰岑抬头,她没有想要了解那么深入,他不是她的男人,至少她不承认是。 「那之后的家。」杜佑南承认。 男与女,两相矛盾,金綰岑后退一步,她的冰冷在头发刻意蓄长的当下便瓦解了。 「叶老闆真有千亿身价吗?製片公司和出版社加起来也无法到达标准。」 「不光如此,我相信你有听过用过,只是不知道这个系统背后的金主。天支付也是叶丽娟的事业,她最早期的事业。」 「扩及全台的行动支付!」 金綰岑酒醒了一半,如属实,那么南依附的对象就远比她想得巨大,叶丽娟恐怕排得进台湾前十大首富,势力甚至可能影响政坛。一个礼拜有二至三天坐镇顶楼的老闆拥有如此身价,她没可能索求,得空间喘息已是恩惠。 半年前的庞大痛苦再度排山倒海来,半夜惊醒的呼吸中止症,她好几次放弃挣扎,冀望自己这么死去,激烈疼痛却打通了她的呼吸道,她放血,释放了窒息房间的二氧化碳。 台北倘大却没有树,树多处不一定留得住人。 杜佑南兼具,他的城市开满夜晚的花,避开白天的废弃脏污,只在纯净夜晚呼吸。金綰岑想要他的吐息,她只有这一点心愿,她如何索求—— 南湿润的唇封住她说不出口的话,源源不绝的精力把萎缩心脏重新灌满,他的爱无庸置疑,更提早一步满足金綰岑的需求,而那也正是金綰岑之所以畏惧做一个女人的缘故。 「你在避重就轻,岑,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核心的问题?你在害怕什么,随时想要从我身边逃走。不要靠想像去弥补缺失的答案,你会误解。」 「我如果不相信你,现在就不会在你怀里。」金綰岑摸着他的脸,细緻肤质,比女人更美,眉毛边有道伤口,是今晚的伤。「我帮你擦药好吗?」 南毫不怀疑她随身携带药品。野马暖气转到最大,宝蓝光晕散发寒意,他们互相依偎。月亮逝于夜空,冬日的厚云留到了春季,彷彿刚晒完羽绒被冬天就结束了,气候儼然大乱,不变的是人类一昧趋暖的行为。 「会痛吗?」她问。 「你冷吗?」他反问她。 金綰岑肌肤滴淌的水化作雾气,杜佑南均匀吸入体内,他感应金綰岑的慾念化作分子,将他额头伤口当成她的,手背上的血当成她的。她是聪明女孩,知道他要什么而不完全给他。冷冰冰的手指抚摸,揩抹疼痛,他没有受伤后被如此强烈母性安抚的经验。 杜佑南头一次发觉了脆弱。 半月(6) 「半月是绰号吗?」 「他们称为代号,有人叫黑狼,有人称自己是大牛,开个无线电得说黑狼呼叫大牛,明明是黑道却想效仿警察,你不觉得那非常弔诡。」 南脱下衬衫,月亮破影而出,银亮大地在他背脊展开,月球的半面。 月球上的月海是相对平坦的盆地,以肉眼侦测即是表面黑暗部分,古时候人们凭藉对地球的地理知识,推断那些暗处是月球的海洋。然而,杜佑南背上的月球正巧相反,他是因为高耸的月山才造就黑暗。 半颗月亮的刺青是为了掩盖四条怵目惊心的蛇形疤痕。 「南、南、南、半月……」 金綰岑不捨地呼喊他,每一种的他,金綰岑为他控诉,以舌头消除痕跡。有时候无论怎么做都无法拯救一个人,她的能力太有限,生命太过无限。 「给我好吗?」金綰岑炙热的喉咙吐露征服。 「不行,你是在跟魔鬼做交易。」南喘气,他关掉车内灯,彼此只以微弱月光凝视,他要金綰岑回归平静。「现在的我们太紧密了,一定会摧毁彼此的时间空间,我们还要去听阿虎和乐儿的乐团表演。」 「好,我想听他们的演出,在哪里?」金綰岑翻身到南的正上方,解开他扣回去的衬衫衣釦,他的唇,他的白颈,他凹陷的锁骨就像月球洼地,说不定真的有海,嚐起来是腥咸滋味。 「沙滩上,一座大海的边缘,那里有很深很深的漆黑海沟,四百年前许多人葬身在那片大海,一万年前,我们的脚底全是湖泊。你懂吗?我们不能在湖泊上做爱,我们极可能葬身水下。」 「那么做一半就好了。」金綰岑眨眨眼,啃咬他的肉,我可以让你受伤再帮你敷药,她俏皮表示。「喝下饮料时,有一个念头像是烧红的火箸插进心脏,我用力跳动也只是让火箸越绞越紧,全身几乎被念头支配。我不该有那个想法,那不是属于女生的印象,我简直快死去……」 南褪去她的内裤,皮革裙乾了,内裤却溼了。他们仰躺湖面聆听风声,因为寂静,只要投入一颗石头就能清楚听见沉入的声响。 「我想射精。」金綰岑含住他的耳珠,就像南喜欢的,她是第三人称的雌雄同体。「当时,站在她面前不是南,她所爱的有缺陷的月亮,而是演着彆脚剧码的熊男,所以她一直忍耐,很努力很努力,甚至不让自己吐出来。可以吗?男人会答应女人无理的请求,让女人射进他体内吗?他不需要动,他们只需要做完一半的爱情。」 南捧着她的脸回以微笑。 金綰岑沉着身子插入南的体内,回应很快到来,她不需要药物,她本身就是药物。 她忍耐有多久,就射了多久,预言这一生註定在他手中完结。 半月(7) 他们搭乘计程车来到西北方的海湾,距离台北远得像是横跨县市,路上无车无人,没有商店还亮灯,二十公里间只有一家便利超商,稀稀落落几栋民宅倒像是在抵抗都市化。 杜佑南说他受伤又喝了酒,不适合开车上路,他精疲力竭,在计程车上猛打瞌睡。若是以前,金綰岑根本不敢想像这种花钱方式,八百块就为了听阿虎他们的表演,想当然尔,也是使用天支付结帐,轻松刷过qrcode彷彿没实际支出半毛钱,她快要习惯流花钱图个方便,使她心情相当复杂。 大海迎面袭来。 海潮声瞬间打醒金綰岑,带节奏的频率唤醒感官,她嗅闻空气中的新鲜咸味,山从来没有如此直接火辣的气息,她迫不及待脱下靴子,双脚浸入泡着海水的砂砾。 「你没来过海边?」 「没有!日月潭倒是去过很多次,呀!」金綰岑被海水的冻凉吓到,笑着跑回南旁边。「我不知道大海那么具杀伤力。」 「白天比较适合玩水,夜晚则是故作温柔的鯊鱼。」 「夜晚的杜佑南不也如此。」金綰岑扶住摇摇晃晃的他。「晚上的海可以做什么?」 南嘘了一声盖住她的眼睛,要她测耳聆听。 「音乐。」她灿烂地说。 柔软的沙地其实不方便行走,尤其她又撑着杜佑南,她要在两人重量坠下沙子前抽开脚,如果她失去平衡,南也会摔倒。他并没有伤得那么重,身体却虚弱得判若两人。 金綰岑沿海岸线一路往上,石砾与巨岩逐渐多了。 「走到快摔跤你却很开心,你比我想像中还奇怪。」南说。 金綰岑白了他一眼,不过黑暗中谁也看不清楚谁,大部分她是盯着远方闪烁的蓝星漫步。「不怪怎么会待在你身边。」她用手肘顶了顶南的肋骨。「平常就算和你并肩走,你也不牵手,现在不是亲密多了。」 「非男女朋友就牵手是有点超过了。」 「……请更清楚界定男女朋友。」 南握住她,五指交错,柔软的手摸起来很舒服,像是把她整个人包覆在掌心呵护。「牵手只是基础。」南拉过她的肩膀拥抱,不是做爱的姿态,她静静把脸贴近南的头发,洗发精的香味,海水的气味。夏天提早到来,一个晚上,她就经歷了三种截然不同的季节。 「我喜欢。」 「嗯?」 「静静抱着,不必刻意讨好。」 「做爱的时候?」 「对你,我会。」 南亲吻她的脸颊,「我们相似又不同。」他拨乱岑的秀发,停下小鸟般的轻啄,金綰岑心叹可惜。「男女朋友,自有前辈为我们定下註解。」 「请说。」 「勾过肩才是女友。」 南毫不客气把手搭在她肩头,一切美好都给这举动破坏殆尽,金綰岑差点没气死。 「你一路走来不都是勾着我的肩膀?」 「似乎。」 半月(8) 杜佑南掛着莫测高深的微笑,虽然金綰岑觉得他只是疲倦到神智不清。他们踏过一丛丛马鞍藤,走上简便修筑的木栈道,黑色砂砾从木头隙缝中扑簌落下。一间地中海式风情酒吧,冷光从地板打上,悠悠湛蓝,好似他们一路走来竟登上了某颗耀眼星体。 人们在室外或坐旧沙发、躺椅、靠椅,或席地盘腿喝酒。 阿虎弹着抒情的电吉他,乐儿一反疯癲模样——金綰岑不得不说——极具魅力打击爵士鼓,全身摇摆节奏,踩着大鼓与hi-hat的双脚宛如太空漫步,双手在小鼓和tom之间移转,摇晃cymbal,她点头露齿微笑,时而转动鼓棒时而拋接,这一刻她看起来比什么都还纯洁。 阿虎用比原唱richardashcroft粗旷的调性唱着luckyman。 quot;幸福 多一点或少一点 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个变迁而已 一些我能接受的事罢了 幸福 来来去去 看见你凝视我 发现我的温度开始升高 我只瞭解到我到底身在何方quot; 摇滚嘶吼的副歌,尤其最后不断重复oh,my,my,听眾们都高亢合唱,金綰岑一方面觉得很有意思,一方面又心想还好附近没有民宅。 theverve成立于1989,是她出生前的乐团,就像oasis、gunsn’roses,她喜爱却无缘躬逢其盛,只能听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传唱,使用线上串流音乐弥补缺失的唱片,想像那个年代的美好。 现在台湾又有多少人把他们当作指标迈进呢。 「你在外面帮我监督他们,我进去点个酒。」 金綰岑自动鑽入他的臂弯,摆明了就算漏掉现场演唱也要撑着他。 酒吧的装潢与其说像一般而言弄得阴阴暗暗以看不清楚对方的方式喝得酩酊大醉,不如说更接近咖啡馆的氛围,适合看书的明亮度,暖色系装潢。不过想吸菸的话也没有禁止,不少人待在室内,舒适的从敞开玻璃聆听现场演唱,免受寒风抽着菸。 吧台内是戴墨镜蓄短髭的健壮男子,着西装背心,金綰岑相信那副墨镜不是为了遮丑,因为很少有男生留中分长发又显得好看,眼前是一例。 「又犯老毛病了?」 「从楼梯跌下来。」 「我看得出来那是被人打伤的伤口。」男子拿出温好的圆杯,两匙咖啡粉倒入滤器,轻敲把手将多馀咖啡粉刮除,填压器压紧实。「对方有没有戴指虎?」 「有的话现在就给医生缝了,话说超,我是要喝你调的琴酒,可不是来这边享受咖啡。」 王定超没有理会,其中一杯倒入热打奶泡,拉花钢杯滑入的牛奶晕染成图,小汤匙和巧克力酱雕出金鱼。「金小姐,我听说你是咖啡拿铁派。」 「谢谢。」金綰岑诚惶诚恐接过,实在太美丽了,她不知道该从何入口,只好先拿出手机拍照。「画得很漂亮,我很喜欢。」 「我也喜欢,能跟你要照片吗?」超露出暖男笑容,她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南一口气把espresso喝完:「药长得怎么样?」 「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南打开吧檯门板,与洗杯子的超擦肩,越过玲瑯满目倒掛着的酒瓶,移开装满咖啡豆的不锈钢罐,那里有一扇小门,他蹲踞身子走进去。 半月(9) 「我是不是不该跟着进去?」岑问。 「我想他不会介意,不过,我另外对你有请求。」 「好。」 超倒了一小杯黑刺李琴酒给自己,酒与咖啡相撞,岑把白色金鱼吞入喉咙。 「这里的客人不是谈论气候与外星人的相关联性,就是在讲前总统的生殖器只要能塞进民主大中国(chinesedemocracy)的洞里,马上就能创造全新歷史定位之类的狗屁倒灶,我需要有正常人来平衡我的观点。」 「超先生,你恐怕要失望了,你没办法在我身上寻找到期望的那部分。」金綰岑笑起来。 「我不能,但是南可以,只要他可以我就信任你。」 「能够这么信任对方一定很幸福。」 「别忌妒。」 超笑了笑,摆上两个白盘子,一盘夹着放在玻璃罐里形状、香气都很美味似的手工烤饼乾,有巧克力、杏仁果、薰衣草,另一盘则夹着放在玻璃球里大块厚实的棕色饼乾,玻璃球面贴着free。 「我、阿虎和南有段时期住在一起,不是住在这里,当时很穷,三个男生窝在不到十坪的公寓拼命活着,冬天时,我们想捡隻流浪狗回去,睡觉就有天然暖炉,但是太穷了,狗和人只是一块挨饿,我们只好又把牠丢回街上。那时候我们做了很多事,也有很多想做却没办法做的事。」 「在黑社会的时期?」 「围事、收保费、运毒,当时真的怕被抓,门铃响的时候不敢去应门,电话一拿起来就掛断,只有南无所谓。不想做这些的时候,就去做粗工,每天现领一千八。我们太年轻,没有社经地位,银行不给开户,只能做领现钞的工作。」 「这个男人应该没有想做却做不到的事。」金綰岑说。 「很多,小金鱼,有很多。」超咬了一口棕色饼乾,乾咳起来,玻璃杯接过水龙头饮用。「要做到那么难吃其实不容易,你可别因为好奇去尝试……南的魅力是做出我们都无法想像的事。当时一有空间,大家都是跟弟兄们搏感情,去ktv、喝茶、泡酒店,跑去中新芦一带飆车,炫耀妹仔、车管改多大灯多闪,沉浸在无谓的同儕虚荣,只有南勤奋地往图书馆跑。」 「去吹冷气睡觉也是有可能。」 「学生都是这么做吧,骗家长去念书。」超笑说。「我曾经去偷看,南把笔记本抄的密密麻麻,怕被我们发现,还一直放在置物柜不带走。我第一次看见他哭是那几本笔记不见了。后来我拜託图书馆调阅监视器,从外头的大型垃圾桶帮他挖出来。他那时候才跟我说,如果不唸书,他一辈子就只能这样过了,没做上堂口大哥就是去蹲苦牢。」 金綰岑知道南依附着叶老闆,曾经混过,看到了阿虎、乐儿对生活的态度,心里确实有瞧不起他的念头,觉得一百万自己拿的是心安理得,因为对方和她一模一样。 「对不起。」她说。 「为什么?」超停下擦杯子的手。 「让自己好过一点。」 「通常我听到说对不起的对象都是债主。」 「这或许也是一种债?」金綰岑装作可怜。 「有债必还,我最多再放宽你一个月的期限,小金鱼。」 外头的音乐从theverve进展到coldplay,时代在前进,他们坐在店内缅怀过去。有些东西注定淘汰,当价值远远大过了意义之际。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超搔着鬍子回想:「他进天光製片已经四年,当初我们在五星盟结识时他国中还没毕业,我是专三,阿虎是专二,你让我想到了,那段日子正巧也是四年。」 「杜佑南加入黑社会国中都没毕业,他——现在到底几岁?」 「二十二岁。」 「怎、怎么会……比我还小……」 「很难看出来。」 「神祕与误导的确是杜佑南的魅力之一。超,他不唸高中有任何理由吗?」 「我可以告诉你我们的故事,在那之前南过着何种人生,他应该要亲自告诉你。」 「或许南会说谎。」 「他说的谎有时候连我也看不穿。」看到金綰岑露出沮丧神态,超摸了摸她的头,「不必担心,金綰岑是个相当有魅力的女性,我已经从南的口中听闻不少。」 「太丢脸了。」金綰岑端起红色咖啡杯遮脸。 「这点也不必担心,对南来说魅力不过是种武器,用来攻城掠地,不是大不了的玩意儿。」 「你很坏。」 「你看不出来我长怎么样吗?」 超摘掉墨镜,漂亮的眼珠,没有一丝邪气,和南属同类型的人。 「坏人们,你们终究有好的归宿,努力挣钱开了一间酒吧,有好的表演,好气氛,好的食物也有难吃的食物。」金綰岑拿了一块厚实大饼放在手中掂了掂。 「这间是杜佑南出资的酒吧,星聚落,我不过代他管理。」超戴回墨镜。 「你喜欢他对吗?喜欢杜佑南,不,你也爱着他。」 「女人啊……」超摇着头忍不住倒了第二杯琴酒,他很少一晚连喝两杯,足以影响判断力。「所以是我该忌妒你才对。」 金綰岑咬下一大口饼乾马上呛到,味道几乎跟黏土没两样,口腔的水分都被烘烤过头的乾麵粉糰夺去,碎屑黏在喉咙。她灌下白开水努力冲刷。 「真的不好吃。」 半月(10) 杜佑南拆卸隐藏的木板,取出一大包黑色塑胶袋装着的乾燥大麻花,呈藤蔓团状,他拉开椅子把工具摆好,拿出其中一朵花,放入尖刺突出的研磨器,盖上盖子,圆形研磨器转了几圈,绞碎的绿色大麻颗粒倒入铁盒,一部分的颗粒再磨成细粉。 他熟练摊开捲菸纸,撕下滤纸凹成管状,整条菸纸铺上大麻粉末和菸丝,夹入滤嘴,两手细心将混合草压实,上下磨搓,调至定位便上捲菸纸,直到美丽的细腰成型,沾黏口水密合,搓紧开口,用打火机稍微烘烤菸身,便完成了一支漂亮的大麻菸。 金綰岑进来时,他正好做完第五支大麻菸, 「你要在这里抽吗?」 「不,超睡这里,他对草臭味敏感。」 「好,你可以暂时等我一下吗,超说我可以用里面的浴室盥洗。」金綰岑嗅闻手臂,露出难过的神情。「黏黏的。」 「我倒蛮喜欢。」 「那是因为你不懂得什么叫节制。」 金綰岑把凑过身的杜佑南推开,拿着棉裤和t恤走进浴室。 「衣服?……乐儿的吧。」 杜佑南把菸整齐放入金匣,躺在床铺垂地摇晃双脚。他听到超跟她聊了些什么,超以为她能改变他吗? 「你们有没有避孕?」超问她。 「我一直在口服避孕药。」 「也请定期做抹片检查。」 「他对性的态度到底是什么?我对他来说不过是眾多过客的一幕景。」金綰岑非常怀疑。 「我不认为你只是片好看的风景,金綰岑,当我知道你的本质。你不是用这边在理解世界。」超指着脑袋,接着把手掌贴在胸膛。「而是用这边。」 「杜佑南他……」 「缺乏心,是的,一则故事,故事永远说不完对吧。」超笑了。「关于一个眼里没有温度,总是穿着同一件破破烂烂龙猫t恤的男孩的故事。他好不容易挤进黑社会,个头小却兇悍,他曾多次被派去危险场合,好几次都差点背锅进入少年辅育院,我看得出来他对那个地方心存恐惧,所以我叫他过来跟我们住,以后由我罩他。当时,他向我做出一个提议。」 那则提议一定让人心碎,金綰岑似有感应,她想把耳朵紧紧摀住,但是超的眼神令她必须要听完。超知道杜佑南信任她,超也同样会去爱她。 「他问我需不需要口交,他说他可以做得很好。我拒绝了,我无法相信那是从一个清秀的孩子口中说出来,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南对我说他想活下去。」超戴回墨镜。「那是在黑暗中,我唯一看得清楚的澄澈眼神。」 半月(11) 金綰岑打开浴室门。 蒸气扑散到房间,金綰岑一边擦乾如海藻般的溼发,杜佑南从床上弹起。 「走。」 「哇,你干嘛!我还没擦保养品。」 「海风吹一吹就没了。」 「海什么?」 「风。」 南将她公主抱起,从酒吧角落取了四条放在篮子里的乾净毛毯。演唱会已经结束,有打道回府的客人,也有拿着一叠衣物往沙滩走去的客人。 「他们在排什么?」 「淋浴间,这片沙滩的海滨游乐区经营不擅倒闭了,超把这些物件顶下来,游客中心改建成酒吧。」 「星聚落酒吧。」 南不以为然:「他们像星星吗?你看看,衣服五顏六色,还以为是从动物园的鸟园跑出来,要塞不塞,衬衫塞一半根本是恋童癖发作。搞一件达达主义式的破洞牛仔裤,乾脆加入帮派更切合反艺术的特质。」 「你好暴躁喔。」 金綰岑跳下他的臂弯。 「你见识过我的苛刻了,对失败者尤其如此。」 南打开金匣取出一根大麻菸,点燃,吸进肺里,少量烟吐出来。他的姿态变得柔和,牵着岑远离公路。 「我想我也属于那一类的人。」金綰岑捏了捏他的手。 杜佑南吸进一口长烟,把它递给金綰岑,她连一般的香菸都只有抽过严格来讲算是一包的份量,一入喉马上就剧烈呛到,于此同时,脑袋有种啊,就是这个了的闪示。 她看起来快睡着了。 「你吃过免费饼乾了吧,用麵粉、油、蛋混合砂糖,一大盘烤出来的口粮,目的只在填饱肚子。超原本打算让那些付不出钱的人可以免费享用店内食物,是我禁止,所以超才另外做了饼乾免费让人取用。阿虎称那个叫狗粮,人吃狗粮会愉快吗?如果他看到别人吃的是红酒燉牛肉,吃的是辣燉饭,当然也有无所谓的人,我接受他们,那种不会随意怨恨别人的傢伙反而具备真正的嬉皮精神。」 南的笑声引领她发笑,不过这一长串语言到底在讲什么,岑过了好半晌才会意过来。他们坐在沙滩上,盖着温暖毛毯,岑一直盯着埋进沙里的脚,好像有寄居蟹从透气的洞探出头,在山脊般的脚背爬来爬去似的。 「我以为毒品是让人兴奋,我好想睡。」岑说。 「这是cbd(大麻二酚)比thc(四氢大麻酚)还高剂量的大麻,镇定效果比较强烈。」 涨潮,沙砾涌出黑色泡沫,如皮肤的孔冒汗,他们如果一直待着,海水很快就要淹没脚趾,不远处有根腐烂木桿套着救身衣和游泳圈,涨潮总比退潮安全。南压在她身上。「你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什么?」她问。 「世界太大,他们该怎么活下去……」 大麻烟的微火断裂,南撒上冰凉黑沙,剩馀烟蒂放进密封袋内。 「不要看着星空,就看着我。」岑的吻如雨倾落。 「我知道你那么做的原因。」南抚摸她的臀,亲吻她的手臂,做爱时他一定发现了那些不可爱的小疤痕。「身处黑暗不伤害自己,便感受不到自身存在,怕自己也是其中一具冰冷遗体。」 「你太骯脏了,活死人,全身佈满男性贺尔蒙,我现在不想跟你做。我不要在感染前对你讲出真心话。乔治˙安德鲁˙罗梅罗(georgeandrewromero,活死人之夜)必然同意我这番言论。」岑大笑,闪躲他的大手。 「没问题。」杜佑南把衬衫脱掉,解开皮带,踢掉皮鞋。「盐巴可以消毒。」 岑看他往大海走去,忍不住大叫:「你的裤子会湿透。」 「我还有阿虎的裤子借来穿,跟你一样。」 「杜佑南,你疯了!」 「你确定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南跃入海里,金綰岑吓得心脏狂跳,她把衣服脱了朝地面的夜跑去,她没想到海和泳池是彻底不同,她不諳大海水性,眼、口、鼻剧烈刺痛,浪衝击小腿,金綰岑重重摔进水里,她没办法在这恶劣环境找到任何一个人。 「呼……大麻初学者不要随便做危险行为,你的思考跟不上危机发生速度。」 南抓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游上岸。金綰岑越发觉得好笑,时间随着海潮拉扯扁平化,体内的阴茎缓慢到足以描绘其形,半椭圆前端顶开遇冷收缩的肌肉,他们窒碍难行,一再尝试,灯器终于点燃,阴道如融化奶油包覆着坚硬的南,她夹紧大腿,细节更加完整。 她不晓得这次高潮是由于大麻、海或者冷意所带来,那使她记起了与南的初次性交,而且远比那次更加完美,她的意识可以集中在性器的快感上,也可以分享到南的囈语里。 她要南轻抚右臀的小疤痕,那么她才能清楚地用手指出他的半月。 「我是一个岛,岛上都是沙,每颗沙都是寂寞。」金綰岑呢喃。 杜佑南倾吐喘息,拨开她眼珠上溼答答的瀏海,一天内两顿澡属于行为艺术。「于梨华的《又见棕櫚,又见棕櫚》。」 「六0年代,白先勇说真正成了没有根的一代。究竟是歷史不断轮回抑或人们擅自停下脚步。一片盲目的黑暗,我们又怎么要有根?」 「我不知道,这里还是太嘈杂了。」 他们同时安静,只是静静聆听,听着男人的根在女人的地的脉动声。 半月(12) 霞光慢慢印出沙滩的形状,夜如潮水往大海退去,交接之际寒冷盘据,金綰岑从厚毛毯探出头来,手黏沙粒往熟睡的杜佑南鼻头抹去,他打了一个喷嚏被冷醒。 「早安。」金綰岑露出甜美微笑,让他捨不得揍她。 「早。」所以南不揍她,而是捏住她的脸颊灿笑。 这是她第一次和南过夜,想不到是在沙滩,一切都显得不真切。她摸了好几次南的脸庞,确定自己不是想像。 「洗澡?」 「好。」 金綰岑慵懒望着,杜佑南一看即晓,眼睛几乎滴出水来。她食髓知味了,南想。强而有力的双手把她抱起来,如公主的忠心骑士那般把她抱去淋浴间,取出钥匙打开锁,地板的水渍还没流乾。 「不是免费开放吗?」 「没有每个人,有些外地人跑来这个沙滩,拍裸照还是像昨天那般。总之,对他们採用收费。」 「嗯哼,差别待遇唷。我的老天,你有没有听到类似大鼓破掉的声音,我快饿晕了。」 南充耳不闻,脱去她的衣……不,金綰岑早就全身光溜溜只裹着两条毛毯,浑身又冷又饿。 「一旦免费,人们就会恣意破坏,超不得不上锁。游客们喜欢把洗发精、沐浴乳挤得到处都是,甚至把莲蓬头拆下来带回家。我不晓得他们到底为什么要个莲蓬头,是新的享乐方式还是……」南故作沉思。 「南,我说我肚子饿,不是说我下面饿,别人用莲蓬头你就双手万能。」金綰岑白了他一眼。 「你太美了。」 「如果是五个月前我早就——」 「如何?」 金綰岑用力咬他的肩窝,怕他疼了,舌头补偿般轻轻舔舐。「没事。」 整理完,回到星聚落,他们跨过横躺在地板上熟睡的人,阿虎和乐儿用两张沙发併成一张床相拥而眠。 他们躡手躡脚走进厨房,南负责开火,她乐得在一旁倒果汁搧风。南俐落煎开荷包蛋、火腿、培根。两人站在厨房,每做完一样便直接用筷子挟来吃。陆续吞进萝卜糕、煎洋葱、一小块鰤鱼,最后金綰岑握着一根小黄瓜慢慢啃,满足打了个饱嗝,大瓶柳橙汁喝到剩下半罐。 「你最近有没有量体重?」超进来,把锅子残留的萝卜糕吃完,拿到洗手槽冲洗。 如果昨天的大麻还没有让她很ㄎ1ㄤ的话,她现在的表情就真的很ㄎ1ㄤ。 垂灯点亮,活尸们起床成人,动手復原场地,扫地、拖地、擦玻璃,拿去酒吧后头洗衣服晒衣服,黑板写上今日特餐。嬉皮们分工合作很快结束开店准备,之后一併享用超端出来的大盘炒蛋、培根、吐司与小番茄。除了难吃口粮之外,他们唯一付出劳力便能获得的大餐。 半月(13) 有人提着保冰桶和钓竿走出酒吧,还有人试着把自己打扮得更加破烂,泥土杂草毫不留情往脸上涂抹,把小铁罐准备好。 乐儿正做着手工艺品,两条细绳在岑的手腕上比了比编织起来。 酒吧上方是自行车栈道,超这几年慢慢用盈馀把栈道翻修,吸引了一些观光客回流。这群游手好间的人总算有地方可以摆卖手工艺品,烤烤香肠,捞鱼摊,而不是大白天净想着夜晚的节目。 金綰岑心想难怪有人跑去海钓,没被捞走的鱼还可以带回星聚落加菜。 缺点是附近没有旅馆或任何正式餐厅,观光客不会专程跑来这里逛街。 这或许正是嬉皮们嚮往的生活方式,不出名,足够维持写意的生活即可。 趁乐儿编织幸运手环的空档,金綰岑询问顾舖的阿虎。 「阿虎,你吉他弹那么好,怎么不去老街弹唱?」 「你倒说对了一点,我吉他厉害,编手环却老是打结,实在搞不清楚这玩意儿的逻辑,难道绳结隐含大宇宙奥秘吗?」阿虎喝西瓜汁退火。「再怎么说,卖艺都比卖商品难多了。」 「是吗?」 「你想吧,卖艺是彼此间的对决,要胜过对方,弹到他妈的客人心甘情愿掏出钱,否则只摆个臭架子拍手意思意思一下我哪受得了。卖商品不是,我放客人在那边内心天人交战就好,更何况商品种类繁多,他只要捡到一个宝就觉得赚翻了。」 「无形需要更强的包装力道,否则没人看得见。」杜佑南摇下车窗。 他坐在超开的白色三菱得利卡,叭叭两声,气管排放黑烟,北台湾就有了南台湾的风情。阿虎说他是台东原住民,乐儿是高雄人。北、西、南、东一桌可全凑齐了。 「你穿的邋里邋遢谁会把你当明星捧?」超摇头。 「一群俗人,光鲜亮丽就能奏出好音乐完全是白痴论点,有没有听过redhotchilipeppers,他们在演唱会上全裸只用长袜包着老二!」阿虎大吼。 乐儿拉过金綰岑细细的手,黑白色编织手环套住她的手腕,就在原本的水晶手鍊下方,磨平的小贝壳当作扣头。 「美到崩溃了,欢迎再度光临。」乐儿亲了亲金綰岑的手背,要不是早知道她这副调性,金綰岑真以为她昨晚又嗑了不少。 「你一定很困扰。」超在她上车时说。 「不。」她露出笑容又说了一遍。「不会。」 超到市区补货顺带载他们回去,路上杜佑南问她晚上的拍摄行程是要自己去还是接她去,她说自己骑云豹过去。南的问法不像平常切入重点,果不其然,南继续说道与其东奔西跑不如先到他家,也省得超必须两头跑。 「超,要麻烦你送我回家。」金綰岑先道歉。 「不麻烦。」超说。 「杜先生,我接受你,不代表接受了你的感情观。」此时她才冰冷冷回应南。「我相信那个家并不是租给你当成旅馆使用。」 那栋豪宅是叶丽娟租给杜佑南。她是低廉没错,就算死撑着一口气也没有多高尚。 「超,我很抱歉把车里的气氛弄僵。」她又说。 王定超专注开车,嘴角默默上扬。 金綰岑回到大同区那间寂静的家,以前不曾觉得异样,现在这股无声却大得压垮一切,她的孤寂由杜佑南创造,远比自己体悟到更为深刻,杜佑南说过他不改变,但是他不知道周遭的人都因他而產生变化。 丢了几颗饲料到鱼缸,灯坏了还是打不开,她把包包随手一丢,整个人窝在沙发拉过忘记哪时候抱来的棉被。金綰岑闭上眼睛,手摸着冰凉的鱼缸,确定小碧还是跟着她的手指游动,隔着一层玻璃,只凭指尖还是感觉得到。 感觉不到的,连想像都失去了必要性。 「小碧,我活得不像是这个人生。朦胧中我好像看到他伸出手,他说,来,那边有光。所以我接过他的手跟着走。我不确定,但那好像不是我的想像,不像你是一条青绿色的金鱼,他是黑暗,边缘好似沾上光的痕跡……」 金綰岑再度陷入沉睡。 让梦的归梦,现实的归现实。 第四章 三个女人(1) 每一个场合都有专属它的独特味道。冷气机滴落人行道的水渍气味,柏油路融化胶鞋底部的气味,纸箱堆叠,键盘打字声,林布兰特式寂寥,隐隐约约来临的梅雨季。 梅雨季的气味。 她走入天方出版社,空气里的倦怠感便彷彿压缩空间,连立足点都摇摇欲坠。对方的坐姿像是从昨晚一直等到今天似的,他的气味把他自己封锁住了。这里有大麻,也许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但是她嗅不出来。 金綰岑在意气味,是她察觉到人的言行举止可以故意隐瞒,然而塑造那个人或那个人创造的环境不会欺骗。这是杜佑南透过他自身揭示出来的观点。 因此,证实王子豪其实是个寂寞的人。 金綰岑没打算说出结论,只是盯着办公桌上的牛顿摆。 「挺有意思的装置。」王子豪先开话题。「由多个球体传导,动能在最后一个球体释放出来產生位移。牛顿摆的原理是在封闭系统中保持能量守恆,然而我们不能确定每个阶段都能毫无损耗能量,应该说,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我不需要五百万,我没有和杜佑南在一起。王子豪先生,您就当成是饯别礼,我不要这个行为的附加价值,我只想知道它背后的成因及理由。」 王子豪把窗帘拉开,瀰漫光的尘埃,天空残留的冰被入夏第一场雨冲下,于是光逐渐溶化。他抽了根菸,倒了两杯威士忌加冰块。 「你真的爱上他了?」 似乎没有想从她口中得到确实答覆,王子豪自顾自地说下去。 「杜佑南不懂爱,他母亲是软弱无比的人,母亲的同居人则是暴力残酷,他以为爱是利用与被利用,是性慾的满足。」王子豪冷不防抓住金綰岑的手,她没有抽回,男人的脸太诚恳。「你教会他爱,他才懂得其他的生存方式。」 「听起来你反而是为他好。」 「杜佑南来天光製片后,投报率上升,股价漂亮,赞助拉得比往年轻松,丽娟不再挪动天支付的资金来补製片亏损,然而这是常态性成长还是畸形发展,不到最后没有人知道。金小姐心里也很清楚吧,没办法继续下去,你感到困惑,不知道该不该跨越那条线,而这也是你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原因。」王子豪的手背抚过她的脸颊。 金綰岑浑身颤慄。 「杜佑南和你完全不一样,他的生存只为了钱。」 他们是同一类人,没有温度的眼神总是看穿女性的软弱,以及软弱之后完全两极的坚强。 金綰岑起身,把gucci包还给王子豪。 「你不懂那对他的意义。」 「我确实不希望那个怪物占据叶丽娟,对任何事象都是最恶劣的态势。」 「他不是真的爱叶老闆……」 「这点我想你会比我清楚。」 梅雨总是来的又急又快,叫人措手不及,金綰岑不记得她有没有带伞出门。她有很多事都不记得,她应该要回想起来,她不行这么做,就像是摆在垃圾场支离破碎的人偶。 王子豪说得没错,仅仅只要一项事实就可以毁了一切。 「你要走或要留不是我能决定,但是我告诉你,我认为你可以做到,让他不再像个怪物活着。」 「你太看得起我,我不是一个好玩家,更不懂爱情如何当成筹码。」金綰岑冷静说。「而你则是太小看人类了。」她离开。 王子豪跌回宽大的办公椅,啜饮琥珀色的威士忌,他把gucci包拿起来,拔下过大的银色商标钮扣,指头翻来覆去把玩,接着打开抽屉取出一把瑞士刀,割破价值上万的皮革翻出窃听器。 他拨了一通电话。 「可以进行下个阶段。」 三个女人(2) 金綰岑失去胃口,她去街角买了杯柠檬汁来缓解胃部的不适。雨打在条纹遮阳棚布,像是以前看过的越战电影,突击队员穿过森林时耳边响起的声音。她赶紧付帐躲去屋簷,一辆bmw大7堵住了去路,她脚底一滑,装饰眼镜都撞歪了,浑身狼狈。 司机按下车窗要她进去后座,她怎么样也不肯,直到后座的车窗拉下。叶丽娟坐在里头,穿着一袭黑色长裙,车内灯光打得彷彿在拍摄封面杂志。 「上车。」 她不从,那就结束了,现在金綰岑有想结束一切的衝动。 究竟谁需要谁,谁又被爱着? 叶丽娟把车门打开,金綰岑羊入虎口,坐在右侧暗处,全身紧绷系上安全带,叶丽娟看了也好笑。 「你买了不喝吗?」叶丽娟放缓语调。 「要……谢谢。」 叶丽娟接过她手中的柠檬汁,金綰岑还以为她的老闆要帮她置于饮料架,可没想到叶丽娟打开车窗,把玻璃杯中剩馀一半的红酒往外头倾倒。沉红酒液随雨水流进骯脏的下水道,她没过问金綰岑,柠檬汁注入空玻璃杯,喝了一口皱起眉头。 「你挺注重身体保养。」 「不,单纯喜欢喝酸的饮料。」 处在密闭空间,金綰岑总算能清楚端详叶丽娟。她保养得宜,皮肤白净,面容独特,像隻漂亮的狐狸,想法与思虑特别敏锐,男人抗拒不了的聪颖类型。 「有没有看出任何端倪?」叶丽娟以手摩娑着裙襬下的膝盖,彷彿占卜她现在的心思。 「……没有。」金綰岑喃喃唸道。叶丽娟晃了晃青黄色饮料。「叶老闆,我和杜佑南——」 「小泰,请你暂时离开。」叶丽娟说。 司机马上把车子停到路边,打着警示灯撑伞下车。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金綰岑。」 「对,小金鱼,可爱的绰号我通常记不得。」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的意思,金綰岑想。「我不在乎你们一起做什么,只要南做好份内工作,其他我一律管不着。」 「包括和你上床?」 就算是这种问法金綰岑也敢提,她说起来是属于自我中心主义的傢伙。 「在你这把年纪,出国连续玩个三天三夜,每一天走到脚几乎断掉,熬夜唱歌喝酒,肝脏、身体火辣辣烧起来,无论怎么折磨自己都有自信恢復。到了某个阶段,你突然发现原本睡二十四小时就甦醒的身体,过了两天、三天却依然静滞不动,害怕一觉下去就永远醒不过来。那孩子很神奇,他让我重新拾回疯狂三天三夜也承受得住的自信。南的野性不是钱财规范得住。」 「我同意……噢老天,我不该跟老闆讨论这档事。」金綰岑掩面。 「你可以问出犀利问题,却为了这种小事感到羞愧,我似乎理解南为何执意要你。」叶丽娟用指尖顶着她的下巴,把她引来,摸着她的唇、鼻尖、没戴耳环的耳垂,最后滑冰似的滑过眼皮。「你是个奇怪的乡村女孩。」 金綰岑想这些动不动就触摸别人的资產阶级才真正奇怪。 「叶老闆,您的丈夫王子豪对南有所企图,我不清楚是什么……」 「你又怎么晓得?」叶丽娟眼神转为犀利。 「他把我找去询问关于南的事。」 金綰岑犹豫要不要全盘托出,她害怕遭受南的另眼看待。 「王子豪始终是不成气候的可怜人,我们结婚是採用分别财產制,他无法在我眼皮底下胡搞。不过还是谢谢你,我会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可怜是指家族被逐出政坛吗?」 「政党轮替后,父亲丢了官职。他不惜委身入赘,是为了赢过这辈子从没赶上的哥哥。最终那也破灭,大伯因酒驾车祸入狱,王子豪成了一具空壳,他製作出来的东西已经失去灵魂,违背我当初让他进天方出版社的原意。」 「是……什么?」 「做好他份内的事。」 叶丽娟敲了敲玻璃窗把小泰叫回来。她点燃万宝路凉菸,半开车窗,红唇噘起吞云吐雾,雨水喷溅也毫不在意,边抽边把玻璃杯内的柠檬汁洒往车道。 金綰岑一阵晕眩,她想那说不定是身体念旧了大麻,毕竟bmw十分平稳,没理由觉得自己捲入了漩涡。她闭眼假寐,等待车子载她到某处不知名的地方,虽然没有意外即是天光製片。 她们听到了彼此的妒意,嗅到冷意即将消散的那一刻。 而她们都很有默契。 三个女人(3) 素有三分刘、刘小胖之名的那个男人正垂头丧气趴在办公桌,风铃一响,他抬头,圆滚滚的身躯违反地心引力般高高弹起,刘彦同鞠躬哈腰忙得眼珠都快瞪出来。 「老、老闆早!」他一副见鬼似的望着跟在叶老闆后面的金綰岑。「金妹、咳、金小姐早安,今天天气不错喔。」 前辈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金綰岑傻眼。 「前辈……前辈?我说前辈,叶老闆已经上去了。」 「什么?喔好,你们慢慢聊,我先……我先去……」刘彦同回到办公桌,打开铁饭盒有一口没一口扒着,失魂落魄极了。 「前辈,你有烦恼吗?」金綰岑想到自己鲜少待在办公室,再不然就是下午两点之后才到班,几乎没帮过前辈的忙,明明当初他是那么期待有一个小帮手,她简直要受不了良心的苛责。 「一切全怪我自己不好,我是史上无敌大蠢蛋,唉,为什么我没有和杜製作或叶老闆感情那么好呢。」 「前辈,你说出来我们才能一起解决啊。」 「一起?」 他茫然的眼神停留在金綰岑脸上。 「我是前辈的小助手。」她说。 「小助手?」刘彦同彷彿在茫茫大海抓到浮木,臂肉颤抖握住她的手,又惊觉太不礼貌赶紧抽回,掏出手帕擦乾沾上他汗渍的荳蔻小手。「金妹妹,事情是这样,最近公司不是刚上线新系统,前天我把《爱在忆校时》的a、b档分批上传,请特效组做后期渲染,谁知道今天早上他们才跟我说a档损毁了,一时半刻工程师也修不好,推估至少要迟一个礼拜才能交出成品,这下我还不宣告完蛋。」 金綰岑翻开记事本,确定片商规划的行程。 「先把预告后製出来,拷贝时程压缩一下不至于有太大问题,我们已经预留了一个月的缓衝,我会再跟杜佑南讨论。」 刘前辈松了一口气,继而露出复杂神情:「你来了一年不到就学会那么多,感觉我进公司六年好像都在打混,你真的很厉害。」 「如果重来一次,我肯定不会进天光製片。」 她跟着杜佑南东奔西跑,一口气塞进大量东西,不得不说,是靠大麻和精度高的娱乐才勉强撑过去。不过刘彦同前辈比南还更资深吗?这倒是出乎金綰岑的意料。 「前辈,我们放假偶尔会去一间酒吧,看前辈下次要不要一起来。」 「咦咦咦我吗?」 「公司里我只称呼刘彦同为前辈。」金綰岑笑说。「不勉强,杜佑南大部分的朋友都疯疯癲癲,常用一些药物来助兴。」 「不!啊!请不要误会。」刘彦同连话都讲不清楚。「不是不要的意思,我是说当然好,太乐意了,但是好吗?我不清楚药什么的,该怎么说,以满潮退潮来比喻,我潮不起来啊,连在同学间也只是陪坐付钱的分母,我是个根本没有潮汐变化的死海啊,悲剧……太悲剧……」 刘彦同前辈露出水汪汪大眼,金綰岑想叫他大可不必那么做,和鞋猫剑客的差距是绝望的大,充其量只能称作鞋毛贱客。 「我也不过是乡村女孩,前辈。」 刘彦同浑身抖擞,这番话甜得让他信心涌现。「好吧,就这么定了。这是生平第一次有同事邀约,我一定要拍照上传。」 刘彦同打开手机照相功能,金綰岑躲不开那该死的两千三百万画素,只好意思意思比个ya。 话又说回来,他上传在公司的照片干嘛?肯定哪里搞错了。 「前辈,你对于必要之恶怎么想?」工作到一半,金綰岑突然开口问:「因生存而不得不为之的恶。」 刘彦同摇晃脑袋,盯着玻璃杯飘浮的冰麦茶梗。「我记得有部电影的题材很类似,那个韩国人拍的……什么叔叔还是妹妹。男主角是元斌,他为了一个小女孩几乎杀光了整个黑道,虽然看起来是做好事,不过最后依然要接受法律制裁。电影里有句台词,元斌说他不是为了未来而活,他只有当下。我觉得那非常迷人。」 「迷人吗?」 「这么说来,我看杜製作倒有点像元斌。呜喔喔喔这震动,抱歉,我去接个电话。」 杜佑南不是元斌,她不是金赛纶。不过基于相信前辈的观点,金綰岑带着一天份量的行李来到杜佑南的家。 那里是真正天龙国中的天龙国,誉有小台北之称的天母。 三个女人(4) 金綰岑摘掉安全帽,提着一打可乐娜啤酒,云豹熄火。眼前的现代建筑散发出不可以轻易进去的氛围,以往她经过这种地方都不由得屏住呼吸,躡手躡脚通过,如今大门却为她敞开。南要她把车停进去以防下雨,金綰岑不敢发动怕破坏这区域异样的寂静,用手推到车库。 泳池蓄满雨水铺着一层枯叶,黑白构成的五个立方体拼成这栋别墅,沉重黑门不用钥匙,而是透过密码打开。 装潢走极简风格,白净石地板与火炬钢构灯饰,铺着一块乾净柔软的圆地毯,义大利机能沙发、挪威休间椅、红蓝色国旗小被毯,漂亮的阿拉伯金製水烟壶放在玻璃壁橱,墙壁掛着壁式日本电视,白色木作烤漆收纳柜上摆满有趣的小饰物,书墙有三面。丹麦边桌上有本摊开的联合文学和一小杯兑鲜奶利口酒,他迎接金綰岑前正坐在沙发上阅读。 金綰岑一路逛进厨房,乾净明亮,厨具、烤箱一应具全,不晓得南是如他所说不太做菜,或是每次做菜必定整理得有条不紊。 「我以为家里会更脏乱,你知道的,就像《无限透明的蓝》里爬着彩色蟑螂的水槽。」 「吃米的有百百种人,吸毒的也有百百种人。」 「你是一个在家环游世界的毒虫。」 金綰岑咯咯笑起来,躲开触摸锁骨的大手,杜佑南彷彿要把她的气味留在家里似的亲吻,她先给予男人所需,接着轻柔推开。 「不行,我要巡视。」 「什么?」南傻住了。 她很快选定目标,往寝室迈进,打开衣柜果然找到几件女性衣物,不消说,贴身衣物自然也是稳妥放在抽屉,她冷冷瞪着杜佑南。 「叶丽娟之前会在这里过夜,她现在已经不这么做。」 「我懂了。」 移动式化妆柜摆的瓶瓶罐罐不言而喻,她又绕去最大地雷区浴室。杜佑南在她愤怒地把叶丽娟牙刷折成两半前先一步处理,然而他实在搞不懂金綰岑怎么会如此愤怒。 「卫生棉,杜佑南,竟然是卫生棉!」金綰岑大叫,把整包卫生棉丢到他脸上。「我发誓,只要我月经来的日子,绝对不会踏进你家半步。」 他实在搞不懂就这么一小包东西可以气成这样。南还是自请处分,他蹲在沙发旁,抓住收拢双脚的金綰岑的手。 「别气了,我的公主。」 他轻捏她的小手,按摩小腿,帮她褪去袜子整齐叠好。金綰岑表面不为所动,内心实则原谅他了。杜佑南点燃薰香,从收纳柜细挑出一张黑白封套的ramones黑胶唱片。 70年代,他们打响punkpop标志,口号般唱着heyho!let’sgo! blitzkriegbop不明究里的歌词几乎没人能懂,金綰岑甚至觉得thightwind这词被joeyramone唱的像是口音很重的taiwan,极简式的three-chord快奏,南拉着她玩耍般起舞,他说在乐团最后一场演出中,他们以超过200bpm的速度弹奏这首歌。 强而有力。 quot;嘿吼,我们去吧! 嘿吼,我们去吧! 他们在逐渐成形的直线上。 他们通过紧密的风。 孩子正失去了他们的想法。 闪击战,国际收支。 他们堆挤在后座。 他们產生滚烫蒸气。 充满脉动的回击。 闪击战,国际收支。 嘿吼,我们去吧! 现在就从后方射击。 他们想要什么,我不知道。 他们都准备好要走了。quot; 三个女人(5) 「你知道punk的精神是拒绝被冠上任何意义,他们就只是拼命跑拼命跑,像阿甘不带意义。他觉得其他人很奇怪,不明白他只是做和一般人不同的事,就以为具有某种崇高的想法。」 「幸好我认为其他人不奇怪,只有你奇怪。」 金綰岑笑起来,舒舒服服躺在南的胸膛上,手指拨撩热水,浴室没开音乐,她脑袋还繚绕强力的三和弦,他们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泡澡。 「你说谁奇怪?」南抚摸她柔软的胸,中断她的音乐性。热水让肉体分界就这么模模糊糊的消失,她感觉进入了体内,又好像全部融化掉了。她侧过身,轻轻揉着南,还存在,她和南依然存在。 「我想起村上春树的一篇文章,其中有一段是这么写『一想到狗,就不由得冒冷汗。为什么大家都在养狗呢?为什么大家不养白头翁呢?为什么我母亲那么讨厌白头翁呢?』你觉得那是什么意思?」 「没看过的印象,不太清楚,不过村上春树的话,应该只是形而上的意念。」 「或许是这样吧,我想会不会是养狗的门槛很低的缘故。」 「很低吗?我没养过小碧之外的生物唷。」 「猫狗的门槛很低,因为世界有八成以上的人都是养这些动物。所以不需要特别知道一些什么也能够顺利养活,就算不顺利,只要上网搜寻,或是去问问邻居都行,甚至可能和邻居发展出一起吃义大利麵的关係。」 「很棒,我是说吃义大利麵,晚餐拜託了。」金婠岑合起手掌,浴池水荡漾。 「但是世界需要的不光只有养狗人士,有时候也需要养白头翁的人。」 「说不定世界根本谁都不需要。」 「也有可能,不过我还是希望有养白头翁的人,并且祈祷他们可以顺利。」 「会顺利的,就算不容易……」岑将手指插进南湿漉漉的头发,捞起薄荷香,柔软的颈部,他们依恋气味而活。「终究还是会顺利。」她靠近耳朵轻吟,太大声,会破坏blitzkriegbop轰炸过的寂静;太小声又无法安慰遍体鳞伤的南。掌握恰到好处是独特女人才具备的亲暱能力。 人从水生,以水而活,浸在水里抽动生与死。 「每一次和你的爱我都像是死去了。」 金綰岑没有明确表示,愿意到他家似乎是个讯号,男人的自大天线又在作祟。南捨不得放岑离开身边半尺,金綰岑也乐得把他当作暖呼呼坐垫,打开电脑製作暂估损益表,接着研读剧本大纲。有一个开头,有一个结尾,他们要绞尽脑汁走完。幸好金綰岑擅长过程,当老师也是长时间处在过程中。 长桌旁摆着漂浮冰块宛如一支精緻冰壶的吸食器,冰冷与灼热交替的口感,橘绿色大麻在乾净的烟碗中显得美味。他们疲累了便会吸上一、两口,把自己当成是棒球选手随时嚼菸草保持清醒与放松。 南写着他的首本小说,将电影的事交给了岑。 金婠岑一分一秒感受南在她体内的变化,柔软、细緻,突然硬挺着抚进深处,心脏漏跳了一拍,她的肉体反应由不得她。岑已经没办法专心在剧本上。 哎,真是可怕,蜜蜂寻找高浓度的花蜜而压下花药,花也强硬地把粉抹到蜜蜂背上。 她的视线离开萤幕,下頷枕在他的肩膀,结实胸膛压得她喘不过气,拼命往上呼吸,她尖叫起来,脚尖触地怕失去平衡,肌肉紧绷欲裂,摇摇欲坠,南的手及时离开键盘扶上她光滑无瑕的背。 无论是第一次,还是数不清的这一次,他的指尖抚过背脊都叫金綰岑剧颤,她努力搜寻剧本和南的相似之处。 s17。时:日。景:大学广场。演员:音乐老师、男女主角、环境人物。 男主角被严厉警告不要打扰正准备国际钢琴大赛的女主角,和他不像,倒是和她有几分相似。 你写到了什么段落?」 「很棒的桥段。」南抽了口大麻,和岑在口腔里交换thc与co2。 「男人哪。」岑说。 白霾掩穹,金綰岑深吸一口,缩紧腹部,大腿根部湿润的移动,她的眼中上映闪击战,就算满身大汗要去冲第二次澡也无所谓,她誓言要杜佑南无条件投降。 三个女人(6) 南说他有几项规则,第一不喝酒上路,第二不抽大麻上路。 金綰岑学叶老闆脱掉牛津鞋晒脚ㄚ子,南顺着腿部美好弧度抚摸,逗得她脚抬到挡风玻璃前,脚趾一开一闔彷若呼吸。 白净的脚虽然美好,偶尔也想要涂一涂鲜红蔻丹在指甲上。杜佑南绝对开上公路前就受不了,金綰岑想到不禁笑出来。 「你乱摸我也是会出事喔。」 「不会,在这种状态下我的判断力特别清楚。」 金綰岑的loewe黑长裙被他撩起,大拇指揉着没有伤痕的屁股。岑得不到满足,指甲刺入伤疤,她渴望南的原谅。他一点也不在乎赛车座椅是不是会被弄得溼答答,况且这件衣服是南买给她,这么一想,被这样对待也理所当然了起来。 「杜先生拥有过人的变态天赋,能活到现在真是不简单。」金綰岑打开车窗往外大喊:「杜佑南是个大变态!」 他们不走雪隧,而是开上北宜公路,南喜欢山路,他说这里离死亡很近,但是不该死在这。「我和那些喝酒上路的人对死亡的想像不同。」 「死状吗?」 「其中一项原因。」 金綰岑愣愣瞪着蜷曲的脚趾,腹部像是遭到自己的大腿重击,这股热流很快回冲到下方,她灼热呻吟。南太习惯服侍他人了,真是可怜,她想,有人关心他吗?有人真的会去问他这个问题吗? 「给我,可以吗南?」金綰岑摸着他胀满的裤襠。 「可以。」南握回方向盘。 金綰岑将南彻底释放,用湿纸巾细细擦拭,南的血液大量冲入勃起,岑撩开头发伏身含进嘴里。有医院的气味,他们皆患绝症,彷彿再也见不到明天似的活着。 冰凉凉的,她想,多舔了几圈,喉头卖力吞咽纯氧,逐渐在口中烧了起来。 南跟她说了一个故事,他们有次打算来个七天六夜的环岛之旅,第二天从新竹开往苗栗,负责驾驶的阿虎拿出一包裤子,把甜得要命的立顿奶茶饮料吸管剪成两半,用身分证刮了一条k粉吸进鼻腔。 那天下午,阿虎在完全没减速的情况下撞过去。 他们哆哆嗦嗦下车,乐儿甚至光着上身横躺车内没办法睁开眼睛。不,不是人,杜佑南安慰岑,是一隻可怜的小石虎,牠被撞飞倒地,小小的,很像夜市会卖的手机吊饰。 阿虎到五金行买了把铁锹,跑到树林深处挖一座小坟,埋进小石虎的尸体。他们随后找了间商务旅馆入住,阿虎把整包k他命冲进他妈的王八蛋的马桶,水压过低差点堵住回流,不得不跟老闆借马桶塞,整支黑色橡胶圈都沾上白色粉末。 阿虎那天的确是这么说,杜佑南大笑,他妈的王八蛋的马桶。 旅程成了头七,连续七天他跑到深山不可能有其他人发现的小坟前。没有人在乎,乐儿也不在乎,只有阿虎在乎。 「南,你说石虎喝不喝酒?」阿虎坐在土上,刷白牛仔裤全是泥。 「没有栖地就没有食物,缺乏食物,就算是人也不得不吃厨馀。」南回答。 「石虎也好云豹也好,酒再难喝也得喝完,哈哈哈哈。」阿虎掩脸笑了,把酒倾倒在荒烟漫草。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吸食过k他命,或其他任何一样毒品。 「很可怜喔,他其实是在哭。」金綰岑抬头,楚楚可怜凝视着南。 「谁?」南意识到他快射了,目光所及,是能远眺海洋另一端的空地,许多的岛屿,像是从海中升起的巨大砾石,上面空无一物,活在蛮荒,是怎么样的人盘据在孤岛不肯离去?南停好野马,轻抚岑的秀发,喉咙逸出低沉叹息,两人之间不断磨合才有的频率。「阿虎还是石虎?」 指腹紧紧掐住,大拇指与食指圈起,代表ok的手势,如海浪般起伏,我很ok呦,今天的温度、湿度都很ok,适合surfing。 金綰岑不啻感觉到如命盘般的皱褶与突物,她的废墟住进一个人,如果可以,她愿意接纳南的一切,如果南肯让她这么做。金綰岑不由得想像,他们真的可以有一个好结果。 「你们都是。」 金綰岑吞入,开了一瓶不那么冰的宝矿力来喝,大部分的饮品不够冰都会变得很难喝,不够酸也是。杜佑南把音乐转大,吻她,用舌头清理乾净。这是金綰岑唯一获得他的方式。 关门合唱团(3doorsdown)以恶魔般的嗓音反覆传唱。 quot;你爱我但你不知道我是谁。 所以让我走,让我走。quot; 三个女人(7) 绕过九十度大弯,海洋一下子辽阔无比,简直和台北的海是不同品种,宝石般闪闪发亮,金綰岑像个小女孩跳上跳下,手伸出车窗试图捞起金发女郎眼眸似的大海。再多一个吻可以是最好的事(onemorekisscouldbethebestthing)。 在北宜公路做爱,在苏花公路拥吻,朝台11线前进。 「我宣布这里是我的小希腊。」 「那么你该涂抹一层厚厚的防晒油,盖着松绑的比基尼下去海滩做日光浴,我会像个称职的希腊左巴盯着你的裸体一个下午。」 「别。」海风涌进金綰岑的笑声。「你不会因为留鬍子显得个性,只会看起来又脏又衰。」 南戴起太阳眼镜:「某一天,我们会去真正的希腊,到海边的石台子上买连猫也想偷走的鲜鱼和肥美淡菜。」 「我该相信多一点还是少一点。」金綰岑眼神怀疑,继而露出甜美笑容。「不过我会铭记在心。」 她即将以执行製作身分参与第一部电影,在台东举行开镜仪式,四天的拍摄行程,中资遴选出来的中国女主角杨海媚要求到有明媚海洋的台东瞧瞧,因此剧组特地把开镜订在台东以利双方愉快合作。 他们来到台东海边拜神祈福,燃鞭炮,摄影机蒙上红布,饮料零食摆上桌,每人拿好一炷香,导演请示:「最角落的乐音剧组于七月三号在此开拍,恳请各方好兄弟鼎力配合。」 独缺席杨海湄和她的经纪人。 等到记者离席准备正式开拍,杨海湄始终不见踪影。剧组派人过去了解,才惊觉最重要的女主角竟然已经回到饭店休息,她的经纪人姍姍来迟,解释因开镜仪式太过冗长,拖到现在太阳又毒又辣,根本无法拍摄,也不管导演认为现在的气候光线正适合拍出最唯美的画面。 杨海湄签约时附带一个保证条款,禁止在拍戏期间晒黑,据说她本人的卖点是白皙肌肤,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感,经纪公司便有样学样创了款东方改良版暮光条约。 「唉,总之,我们先拍没有海湄的场,千拜託万拜託你一定要把她劝回来。」副导说。 「麻烦你们了。」金綰岑弯腰。 「我才要麻烦你啊金製作,拜託拜託了。」 「岑。」杜佑南突然叫住她。 「怎么了?那个、我不在的时候要麻烦你先稳住现场。」 「不……」杜佑南摇摇头。「如果你决定离开,也可以离开。」 「什么?」 「这件工作非常困难。」 「你不相信我吗?」金綰岑微笑。「总之,我会尽力而为,不会让你丢脸。这是你託付给我的工作。」 金綰岑坐上经纪人的车赶往饭店,她现在得靠自己想方设法,否则这部投资了七千万的电影将会付诸东流,最糟糕的情况,如果他们非得撤换女主角,中资将会抽掉银根,她势必让杜佑南蒙羞。 三个女人(8) 帆船饭店是市中心的新建筑,陆客缩减导致一度炒起来的台东房价瞬间泡沫化,人口严重外移,少子化造成大学生数量锐减,几乎成了苗栗第二。台东县政府拟入中央的六年六百亿计画,强迫业者转型精緻观光,取缔零元团。这栋市区第一间五星级饭店便是在此时空背景下诞生。 《最角落的乐音》剧组并不是入住帆船,他们挤在民宿大通铺,连导演都睡在便宜的独立雅房。 只有杨海湄和製片睡在这间五星级饭店。 这是杜佑南的意思,让剧组明白製片方才是老大。我们不是来交朋友,他说,而是要剧组为我们拍出一部好电影。 金綰岑起初不谅解,继而发现南是为了扭转台湾电影圈只凭导演一人撑住整部戏的歪风,他致力导向好莱坞式电影工业,倒是切合金綰岑认为文创该作为破敌长矛的想像。 经纪人先打了通电话,敲门进房,一股浓烈花香窜进金綰岑的鼻腔,化妆桌上的chanelallure贵金色香水空了一半,女主角似乎用上最顶极的方式洒了场香水雨。对比焦急的金綰岑,杨海湄穿着浴衣半卧在床聆听简爱有声书,指尖夹起玻璃碗内的黑珍珠葡萄放入口中。 「海湄,你记得今天要拍戏吗?」金綰岑换上稳重口吻,刻意不去看她若隐若现的胸部与黑色丝质内裤。 「好歹是个演员,演过一、两齣小戏,尚不到耍性子的程度,海媚可牢牢谨记在心。」杨海湄摸着胸口,她摸得似乎有些多圈,让金綰岑有些不知所措。「金製作,电话通过几回,倒是初次见面,你好。」 你好。」金綰岑回握柔软无骨的手掌,滑滑嫩嫩,经不起日晒雨淋。「你可以回到片场拍戏了?」 「sure.」 如此爽快答应出乎金綰岑意料,她以为会遭到百般刁难,正这么想的同时,杨海湄手中施力,金綰岑瞬间失去重心跌入一团甜腻腻的混乱,气味重击鼻腔,人工合成甜味令人反胃。杨海湄叫起来,发出银铃笑声。 「等等,我还有些事想问金製作,你先出去吧。」 经纪人显得为难,但还是把门带上离开。金綰岑连忙站起来,杨海湄拍着双人床的一角。 「别拘谨,坐着。剧本听说是你、导演和编剧共同编写?」 「大致上是。」 「很多罗曼蒂克的桥段,譬如在海边戏水,用音乐调情,当然,包括了一段床戏与一段吻戏。」 「毕竟是爱情电影。」 「海媚我啊,不管唱歌热舞或是对戏诵词样样行,你们公司很好利用了我选秀节目出身的背景。我虽贵为国民女神,和男星亲热戏?天哪,真叫人要死了,我就明摆了点,我厌恶与男人亲热。」 什么?」金綰岑茫然说道。「你之前不是跟当红男星有过吻戏吗?」 「我是演员自然会演戏,噁心不过几秒,因噎废食却是终身事。大伙儿拼命挤破头的地方,不忍耐是挣不了几毛钱。你懂我的意思吗?」杨海湄摸着金綰岑的掌心,顺着掌纹插入她的指缝。 「这边不玩规则。」金綰岑松开手往门口走去。 「杜製作说你是独具个性的漂亮女孩,果真名不虚传。」 金綰岑如遭雷击,麻痺感从脚底板升起,脑袋一片空白。杨海湄的双唇扭开了黑盒。 「你以为你妥善掌握他了,恰恰相反,是他利用了你呢。」 不是这样,不是的,不是。 「吻戏倒非难事,前提是你能给我我要的,你应该瞭解,这两者有共通处,它们都得忍耐,就像扎个针那般。」杨海湄那隻比她更美艷的亮色指甲垫着她的下頷,染进了浓郁腐烂的花朵,深得近乎像墨的紫色毒素抹上。黥面曾经是为了延续香火而近亲交配的神话手段,她们试图延续什么?「或者不。」 「我满足你,你就会配合演出?」 三个女人(9) 「当然,海媚多乖呀,金製作说的话,海媚日后都会当成圣旨。」 蛇信鑽入耳朵响起湿滑声。金綰岑试图把感觉抑制到最低,就像以往的她,废墟胴体。杨海湄的手滑过锁骨,在肚脐附近画圈打转,金綰岑激起一阵阵作噁疙瘩。 「天哪,你当我矇了不成?先去洗澡,全身脏得要命。」 金綰岑被赶进浴室,她扭开冷水,感觉自己像隻家畜。杨海湄脱掉浴袍贴在她的背脊上,踮起脚尖转到热水。 「你为什么那么紧绷,我以为我们的想法是一致希望这齣戏成功。」 手指彷彿蜘蛛攀上乳房,留下红痕,她被压制,热水沿着伤口流进血管,失去想像的肉体不过是块浮尸,她吸饱水分却没方法排掉。 金綰岑不哭,她只是在做一百年前就预言的事项、规则、定律、神諭,杨海湄光滑的性器官,馥郁气味让胃部抽搐,毫无节制的人工化料冲刷舌苔,味觉几近麻痺。 「不高兴吗?」杨海湄把她的双腿拉来,女性的光滑丝绸最适合用来擦拭银器,她们比男人更具弹性,宛如大海无边无际。「无所谓,不过是齣戏,你和我只是照本宣科的戏子。」 金綰岑的后脑勺像是被鞭子狠狠抽了一记,黑暗没入眼球,记忆如暴风雪笼罩身上没有半件衣服的她,冻得她直发抖,脚趾头蜷缩希望鑽入暖活的腹腔,和脏器互相取暖。 永夜。 「綰岑、綰岑,你还好吗?」 当时,指导老师俯身亲切问她。 「酒喝的有点多。」金綰岑撑着额头,夹了几口黑胡椒毛豆到嘴里咀嚼,希望可以停下抽痛。「主任他们酒量真好。」 「难得有光明正大调戏女职员的活动,他们当然要好好把握。綰岑,我还没敬你完成了实习,做得很棒。」 「多亏老师。」 她真的喝太多了,到最后连走直线都困难,指导老师扶着她上toyotayaris。「我载你回家。」金綰岑安心躺在车上吹冷气,吞嚥口水减轻不适,等她醒来后却到了老师的家。 「老师?」 「让你一个人我可不放心,你看你都快晕过去了。」 「呜……」 金綰岑突感不适,跑到厕所吐了,指导老师把衣服递来。 「不嫌弃就穿这件。」 「谢谢。」 金綰岑打开热水淋着潮红的脸,她苦苦支撑到擦乾身体,如果这是家里浴缸恐怕就直接睡了。她不确定该穿脏衣服还是老师递给她的衣服,然而她实在头痛欲裂无法多做思考,她穿上老师的衣服就躺下失去知觉,老师在耳边喃喃唸着小女孩,你辛苦了。 金綰岑感觉有冰枕敷在她的额头上。 然后,有其他东西爬了过来,似乎是令人生厌的小虫子,金綰岑不太确定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延迟递回了,她彷彿徘徊在两面平行镜子之间,所有动作被重复拨放。她勉强睁眼,看见自己的衣扣崩解,一双雪峰蘶峨立起,鲜红地膨胀起来,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变成这样,头痛欲裂,冰枕融化后更加难受噁心,指导老师在她身下如一头野兽祟动。 「住手……很痛……」 指导老师的声音断断续续,杂音如有毒物质灌入,金綰岑好害怕,总是温文儒雅和她讨论文学的指导老师发狂了,混浊眼球佈满血丝。金綰岑叫不出来,她的嘴只能吐出酒精,她用尽力气翻下床,手脚并用前爬。 「没……事……别……」 金綰岑被抱回床铺,灯熄灭,床褥融化了,她的四肢埋进去,颈椎塞了一个枕头垫高,水位逐渐上升,喉头激烈哮喘,老师难道没听见她快窒息了?异常油腻的舌头咬着乳房,她从胸口腐烂,老师把头埋进她森然白肋骨,咬破血管,血液流满了整张床。 「不要……你走开……拜託你……」 软弱的呻吟反倒成了迎合。 「不会痛,女生柔软如棉花,老师有骗过你吗……」 那是犹如放进万花筒的一夜,金綰岑不晓得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个女人(10) 她从恶梦甦醒,指导老师把火腿蛋吐司端上桌叫她吃早餐,还提起学校下半年度有机会开缺,她可以来试试看。昨夜眼睛充红的发情野兽只是故事书里的幻觉片段。 没有,甦醒不过是恶梦延续至现实。 她的情绪是千真万确,一股深层的恨意将她燃烧殆尽,坐上指导老师的车到学校都无法抑止,金綰岑觉得自己骯脏,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残忍对待,把她的身体当作恣意洩慾的工具。 她要怎么对老师开口? 金綰岑决定不这么做,她一定会被指导老师说服,她寧可直接去找主任,她需要客观权威的人先帮她釐清楚状况。 她猜自己是做了正确决定,校长马上召开紧急事件工作会议处理这起事件,一直到实际召开前她都怀抱期望。 记不清楚当时的答辩过程,她有很多东西都忘了。 指导老师认定她们是两情相悦,金綰岑也无法清楚解释她为什么穿着指导老师的衣物,晚上还去指导老师家过夜,甚至让她载来学校一点抵抗也没有——这明明白白是合意性交——校长说。 她没想过自己会孤立无援,校长、学务长、训导主任、心辅老师、英文科教师一致偏袒指导老师。 「金老师,你可别忘了当初陈老师多么推崇你,因为陈老师大力奔走才压下那起事件不是吗?校长当然不想演变成这两起事件都传出去,这关乎的不仅仅是校誉,校长更是为金老师着想哪。校长是这么想,都已经是成年人,所作所为自己都要负担责任嘛,不能因为一点小摩擦……就诬告陈老师……」 「校长说得对,学校同仁都是为你着想,主任也不希望你的教师生涯一开始就不顺利,任何一所学校都会打电话来打听实习老师们的风评。我们呢,本来对金老师的评价都是十分优良,但是……」 无底洞吞噬了恨意,吞噬了绝望。同仁们要她看着擦乾净的美好未来前进,不要回顾,不要回首丑陋,他们有志一同齐喊,未来,未来,未来。 当初,金綰岑不愿待在家乡腐烂,冀望台北给予她梦想。然而腐烂之物终究在任何一处土壤种下都註定腐烂,那是根本问题。 「綰岑,我知道你没有办法面对。其实你心中是有爱的,只是你还没办法好好爱自己,我知道。」 曾经是辅佐她成为老师的那人站在阶梯上,光自背后渗出,油油亮亮,一朵朵拳头大的凤凰花沐浴在强烈光线下。 老家的生意有起色吗?我从朋友那边打听到一个工作。」她静静地说,彷彿金綰岑依然是她最钟爱的学生。「有一百万的酬劳,如果老家没馀力提供你生活费,我想你可以试试,先解决生活上的燃眉之急,努力去考教师证,详细资料我再寄e-mail给你……可能我现在做什么都很多馀吧,但我希望你可以继续朝梦想迈进,这也是我陪在你身边的目的。」 你只是想让我堕落,老师,落到跟你同样的地方,好使你不认为自己做的是坏事。 金綰岑离开了学校。 校长说的对,她怎么想怎么做并不重要。这里的系统太复杂了,不泯灭人性便看不透。 三个女人(11) 只是现在,她又为什么想起这段过去,她为什么没被杜佑南拯救?为什么又一再轮回? 南见识过地狱了吗?他们眼中的景色是否相同。如果不是,也许他并不是要在金綰岑身上寻求光明,他不要被拯救。 「曖,你好好完成你的工作了,接下来是我的工作。」 杨海湄化好妆穿上美丽华服,街道暮烟飘裊,如她所预言,几乎没吃ng拍完下午与晚上的戏份,态度敬业配合,进度没有落后太多,导演讚赏金綰岑,她确实做好製作人该做的工作,将每个演员定到位。 现在不是她的问题了,金綰岑面对沉默房门,指甲一道一道刮着大腿。 「你想不想去夜市?」杜佑南站在预定是他们的房间前询问,甚至,拉着她的手。 金綰岑冷冷抽开,她需要力量,关于疼痛的力量。 「你要装作一切都没发生的样子?」 「不要这么做。」杜佑南抓住她的手腕。 彷彿她指甲里的血渍是杜佑南的血似的,太好笑了。 啪! 金綰岑甩了杜佑南一巴掌。 指尖染红,体内蔻丹沿着白皙边缘滴下。 「你在测试我!南,你难道无所谓?被侵犯、玩弄,把身体当作世界上最廉价的商品,舔着他们脚赖以生存,不相信任何人,连你自己都不相信。杜佑南,你满足了吗?这就是你要的人生?你不是喜欢看着我的脸吗,看着我,说我是无所谓的东西。」 金綰岑步步进逼,杜佑南越是狼狈她越是痛苦。 「不可能无所谓。」杜佑南的表情扭曲到金綰岑快哭了,她退到门边。「到底能有多痛,连一颗心都没办法承受,就算做了几百次几千次,作呕的东西依然作呕。你说的没错,我不相信任何人,我甚至——我甚至连你都没办法相信——我只能这么活着。」 杜佑南走了。 他们之间没有挽留,只有扭曲的爱在空气里如虫般蠕动。 金綰岑蹲下来大口吸着地面仅存的骯脏空气。 她现在已经不恨任何人了。她不恨指导老师,不恨杨海湄,不恨杜佑南。 因为根本没得选择。 她内心只有无限悲哀的温柔。 三个女人(12) 戏还是要拍,人生还是得过,没有什么人是不能被取代。 第五场,伽路兰,白天,风比台词更大的海景平台。 「standbyeveryone.」 导演拿着扩音器喊。 「rollcamera.」 摄影组啟动。 「andaction!」 金綰岑专注盯着剧组运作,她把全副精神摆在这齣电影。他们不採现场收音,除了风声因素之外,后期配音方便修正杨海湄的中国腔调。 「cut!goodtake。」导演点头讚扬。「检查画面!」 「检查画面喔。」 金綰岑一直以来都待在南身旁侧写电影拍摄过程,如今导演、副导、场记凡事跑来找她商量,她渐渐懂了南提点过的诀窍。 『写文章要广,拍电影要深,你一定要把情绪挖掘出来,不要拉拉扯扯,摆好几个填充镜头让观眾疲乏。投入暗示,等到最有力的一幕让情感爆开。』 『镜头要美就不能拍摄平面,去拍摄立体,把灵魂映入monitor里。』 『我喜欢写小说,但是太美的东西只能拍起来,也适合拍起来。』 演戏中的杨海湄真的很美,这个归这个,金綰岑完全不想单独见她,最有可能的场合是在帆船饭店的欧式餐厅。金綰岑每次都起个大早,挑在人少的清幽时间尽快用完早餐以免碰上杨海湄。 如法炮製的第三天清晨,她看了一下手錶是八点半,把餐盘上残存的咸蛋捲扫进肚子,灌入泥浆般的拿铁准备离开,惊见杨海湄走进来,她赶紧压下帽子,伸手一摸突然想到她的帽子和太阳眼镜都遗留在房间内。 「金製作,别急着走,一个人吃饭太无聊了。」 「你的经纪人呢?」 「睡到电话都叫不醒。」 你也应该叫不醒才对,金綰岑想,距台东的拍摄只剩两天,之后回去台北的摄影棚拍摄,她不可能再和杨海湄单独见面就算了。 「你看不出来我对你没有任何感情?」 「非常明白,喏,凤梨释迦。」 杨海湄把盘子推过来,金綰岑冷冷瞧着。 「我以为你不是真吃饱,只是想避开我。你看过资料吧,延安戏剧学院前十名毕业,在外滩多家酒吧驻唱,参加天籟之声选拔出道。不过,你可知这段期间我跟多少人上过床?」 金綰岑没有回答,只是稍微抬起头定定看着满脸不在乎的杨海媚。 「七个。」杨海湄的早餐全是水果与沙拉,她连沙拉酱都不加,枯燥似的咀嚼菜叶。「我记得清清楚楚,他们每一个的长相特徵,不洗澡流满臭汗,把袜子塞嘴里,灌我药,使用器具。其中六人呢,有老婆小孩,有四个人的女儿年纪与我相仿,有三人的老婆知道我。他们各个满脸油光,无一例外。你别跟媒体说,否则我让你在这圈混不下去。」 「你认定我不会说出口才告诉我。」 杨海湄微微一笑:「到后来身体做惯了。人真神奇,习惯是一种防卫机制,起初排斥、抗拒,日子久了,终究也习惯它。」 「我并不同情你。」 「那种东西太噁心,省省吧,弱者才需要同情,那些付出了肉体却什么都没拿到的酸穷,而我不属于其中,你看得出来。」 「我很好奇。」金綰岑拿走一颗葡萄放进口袋。「以杨明星的个性应该会想要復仇。」 「我是,所以我爬到上位。你不是被潜规则,就是潜规则人。」 杨海湄的笑容有很长一段时间令金綰岑无法忘记。 不得不说,戏里的她真的漂亮,一身纯洁白裳,动静皆有氛围。电影带给观眾希望与美好,使观眾们涌起谈一段如同电影的恋情。戏外,她是惯于游走黑暗的老江湖,知道何时该假装何时说真话。 杨海湄是金綰岑的一大难关。 他们本来就是在不正确状态下相遇,矛盾始终存在,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不能被取代。 除非爱他。 三个女人(13) 金綰岑走进黑森林。 白天与黑夜的差别竟是如此巨大,她差点认不出路。拍摄时如诗如画的风景,在没有灯光而月光也照不进来的夜半时分,彷彿巨人胃袋吞噬活物,鬱黑树木后面似乎掛着好几具尸体。她也不是怕黑的女人,手机从早上用到现在进入了低电量模式,金綰岑把心一横摸黑前进。 树叶互相摩娑的沙沙声,远处的狗吠,没有什么好怕的,不需要看清楚也能够往前走。黑暗其实温柔,这里就像她常去的书店,沙沙翻过书页的声音,手指渗进墨水气味,有点小兴奋,有点小不安,她知道会发现东西但不确定是什么。 黑暗是一趟漫长的未知旅程。 金綰岑入镜。 踏上了她的小希腊沙滩。 「给我一口。」 杜佑南默默把大麻烟递给金綰岑,她吸了一口还回去,仔细瞧着杜佑南的侧脸。 「你哭了?」 「我本来没在哭,但是你从防风林中走出来,该死的,那姿态太美了。」杜佑南让眼泪自然滑落,也不擦掉。 「那么暗你也看得清楚?」金綰岑感到不可思议。 「不会暗。」躺在大石头上的杜佑南伸手朝天空指去,亿万颗星星镶在黑绒夜空,他们好像是显微镜下的观察物,倏地,金綰岑眼花撩乱起来,一颗地球即是一道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身上一直有海潮味,我猜你是在海边过夜。对了,我租的脚踏车脚架坏了,靠在你的后车厢没关係吧?」 「你就算把它塞进驾驶座我也不会怪你。」南说。「……我很抱歉,你不该回来。我已经叫你离开了,你让我困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从来没有……」 她确定了心底的臆测,他是故意这么做,甚至不这么做就没办法继续。 「嘘……」岑吻他。 南还是在哭,像是在帮她哭泣。那种哭法非常迷惘,并没有对自己选择的道路坚信不已,痛到几乎快活不下去。但是金綰岑没办法离开杜佑南,只有南可以给予她痛苦,也唯有南能拯救她,无论愿不愿意她都需要杜佑南。她做不回以前的金綰岑,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救救我,南,救救无知的我,我即将粉身碎骨。「是怎么样的美?」金綰岑拼命把眼泪吞回喉咙。 「小时候,我母亲的同居人开了一间水族馆,里面摆着一管一管玻璃瓶,装满海水素调製的自来水,滴入蔚蓝染料,拇指大小的水母在玻璃管缓缓漂浮,光线从上方打下来,就好像只能活在陆地的我和牠们一同生活在海底。太美丽太脆弱了,我想帮助牠们逃走,我把玻璃瓶全部打破,我不知道牠们一离开就死去了,就在那些客人脚边,连像隻鱼般跳动都不会的死去。牠们已经离不开小小的玻璃瓶世界,我无法接受牠们唯有如此才能美丽。」 而我为此遭受了惩罚,每一道疤都是一条生命的失去,南想。 「痛吗?这边……痛到不逃跑就活不下去的地步……」 岑的手抚过他的背,像是在抚慰当时不懂事的小孩不可避免遭遇的可怖记忆。 「那是第一道伤口。」 「我如果把四则故事全听完一定会想杀了你。」 「那么别说了吧?」 南深吻她。「谢谢你爱我。」 「你又知道我爱你了。」 「我知道,我非常确定。」 「像诺斯特拉达姆士般确定?」 「像诺斯特拉达姆士般确定。」 南翻开她的上衣,彷彿她身上印着那些他想拯救的水母,彷彿他们一起在深海里缓慢漂浮,而爱不过是科学上另一个专有名词,他们接受彼此的反覆验证,直到玻璃龟裂,南与岑找不出任何一条定律来定义此刻。 「你已经三天没洗澡。」 「我不介意泡第二次海水,只是你会刺痛。」 「不,这样就好。」金綰岑躺上他的胸膛,听着他心脏的海潮起落,无论命运会把他们带到何方,他们终究只能随波逐流,现在她只求南进入体内。「这样就好。」 第五章 一间酒吧(1) 「现在来到第九局,韩国队的打席轮到第八棒的孙在浩,中华队能否把分差控制在两分以内会是九局下半的关键,罗建殷投出第一球,好球!好球!孙在浩放过这记好球没有出棒!」 星聚落发出欢天雷动的叫声,刘彦同和阿虎抱在一块,不顾乐儿在旁边抗议试图加入。阿虎大叫:「爱死你了小胖子。」他们维持激情四射的姿势收看世界经典大赛。 「打击出去了!球还在飞,还在飞!」 「高振仁跳起来,他接住了!球稳稳落进中外野手高振仁的手套。」 全场发出好大的吐息声,金綰岑平常没在看棒球,她差点问杜佑南越位是什么,后来才想起那是足球术语。 「现在是九局下半,两出局垒上一名跑者,轮到六棒陈幸弘,第一球就挥棒了!球往左外野方向飞去,球飞过朴正皓的上方,三垒跑者回来了,这是一颗飞向济州岛的深远高飞球。中华队对上韩国队7比8,再一分就可以追平,再两分就进入前八强,这次真的想赢韩国!」 星聚落的观眾们握紧盛满金黄啤酒的玻璃杯,好像随时会如快速直球丢出。 身负重责的第七棒掂了掂球棒,摸着球盔边缘,棒子转了两圈立举如武士八相架式,球来就打,白亮亮的棒球飞向与照明灯同样高度,接着失速坠落,韩国队接住了。 星聚落顿时崩溃。 「这世界没有天理了!地球人快逃啊,我们要被火星殖民。」 「ohmyfuckinggod.」 「妈的,已经输十几年,怎么赢不了韩国半次。这是幻觉,啊,原来是幻觉呢,他妈的我还以为经典赛开打了。」 「恨死你了小胖子!」 有人高举椅子准备宣布独立,有人挥着玻璃杯大吼想朝电视机砸去,星聚落一时悲愤交加,哀鸿遍野,阿虎握住吉他木柄泪流满面胡言乱语:「我肏,肏你妈的台——」 「不准砸!」超搬了一整箱可乐娜啤酒出来。「砸这个。」他看了看高举吉他的阿虎。「你可以继续。」 「不,那样不太好,嘿嘿,太浪费了。」阿虎脱掉上衣,灌完整瓶可乐娜往地板一砸。 金綰岑还以为她参加的是遶境,四周响起砰砰磅磅的爆裂声。酒香满溢,闻者皆自醉,他们不管地上满是玻璃,要阿虎和乐儿弹奏一曲gunsn'roses的sweetchildo'mine,乐儿用鼓棒大力敲击店内所有物品,随经典电吉他刷弦跳舞。 大麻脂香炉在吧檯点燃,迷迷濛濛,空气里的臭味饱和了,人们又叫又跳,鞋底踩碎玻璃发出零星炭火般的爆裂声。 南拉着岑,刘前辈小口小口啜着可乐娜傻笑,他们很快把经典赛拋在脑后。玻璃夜店的入场门票只要两美金,一杯啤酒与一把上等吉他就能尽情玩整夜。axl彷彿踩在弦上的沙哑嗓音清楚传来。 quot;她像是在对我微笑, 让我想起童年的回忆。 那时,所有的一切…… 就像蓝天这么闪亮。 从此以后当我见到她的脸, 彷彿被带到另一个特别之地。 如果我凝视太久, 我一定会崩溃大哭。quot; 时序进入炎热的夏季。 最角落的乐音顺利杀青,接下来她要把剪辑好的电影拿去希望音乐,和她爱极了的歌手老闆一起坐在小放映厅讨论配乐,想到就不禁少女心喷发。金綰岑认为她或许真能透过这齣电影获得人生第一次意义上的成功。她是首席製片,最角落的乐音大卖,平步青云的未来,她在电影界获得一席地位。 「你的表情显示你在做不切实际的幻想。」 杜佑南在沙发另一侧用脚趾戳了戳她的小腿肚,金綰岑一瞪来,他便装作没事埋首《枪砲、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这本搞不懂是轻小说还是人类学的书。 「你到底是在写哪种小说?」 「跟人有关的小说。」 「幸好跟狗无关。」 「你不喜欢狗?」 「因为一定会变得悲伤不是吗?跟狗有关的小说总是很悲伤,跟猫有关的小说都十分疗癒,跟马有关的小说则是富含冒险精神。」 「那么跟人有关的小说又如何?」 「不知道。」 「哦。」南同意。「不过这个你可就不能不知道了,明天早上十点我会去你家接你,今天别熬夜了。」 「咦?杀青酒宴不是晚上。」 「明天是你的生日忘了吗?」 「明天……好像是,完了完了,又老了。」 「又老了?」南挑起一边眉毛。 「没办法,我平常没有过生日的习惯,父母工作够忙了,我不想打扰他们。学生时代总是在补习中度过喔。」 「我倒是可以帮金老师补习健康教育。不好笑吗?好吧,总之你回去想想明天要做什么。」 一间酒吧(2) 送走金綰岑,杜佑南心情很好地清洗脏碗盘、拖地、刷马桶。虽然装作不在意,显然她的期待神情已经出卖了她。 小时候的金綰岑,父母会让她带一大罐糖果去教室分发吗? 杜佑南记得年幼的他好期待同学过生日,他能在那个特别节日一起享用糖果的滋味。他曾经试过不刷牙让这甜味永久保存,然而甜味渐渐在口中化为酸苦,他甚至为此哭了。 手机响起。 杜佑南接起来,话筒另一端传来比平时更低沉的声音。 「南……」 「嗯。」 「救救我……我像是要腐烂了……」 「你现在在哪?」 杜佑南抄起车钥匙。 没有印象自己是怎么开车到金綰岑的家,巨大脚步声回盪在楼梯间,阴阴暗暗连个灯光也没有,他爬上二楼翻找包包,蟑螂黏在壁癌上,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没有她家钥匙。「金綰岑!」杜佑南敲门急按铃。 铁门打开。 她双眼红肿,发丝混着汗水黏在脸颊。 「怎么了,你受伤吗?」 金綰岑不发一语,逕自走入昏暗客厅,比起光亮她似乎更熟习黑暗,南打开电灯看到了小碧。 小碧躺在冰冷地板,艷红鳞片透出淡金光芒,美丽的红鰭尾巴垂下,他可以想见这隻美丽金鱼会让鱼缸呈现的风景,彷彿是张扬风帆优游,如今,小碧却变成精緻的食品模型,既生动又虚假。 「也许小碧并不是什么也没想,我什么也没给他,他想离开,我一直到他真的离开才懂……」 「先安葬他吧。」 杜佑南把金鱼尸体带去宠物火化,工作人员询问要不要代为处理后事,杜佑南没预期可以要回什么证明,结果工作人员真的交给他小圆盒理装的一些谜样馀烬,杜佑南看了一眼,恐怕火灰就占了大半。 他把骨灰盒摆在倒掉水的鱼缸。这是齣古希腊式喜剧,小碧,你逃出去然后死了,所以你逃了什么?南抱着他主人的娇躯,褪去她的丝袜捲成一丸,感受她滑腻的双腿触碰,他坚硬地勃起,就像面临死亡的男人,静静插入她湿淋淋的股间。 「我想好明天要做的事。」 「要做什么?」 南摸着她充满水气的眼睛,黑色虹膜染进褐色渐层,他爱她的眼眸正如爱她的灵魂,她的唇,她的秀发,她凹陷的肩胛骨,她柔软的浑圆臀部,一碰就化为灰烬了,他们被一层一层剥开,露出最无暇的伤患处。 感觉动物不得不交欢。 「我要刺青,刺在你抚摸的那些疤痕上。」 「什么样的刺青?」 「金鱼,那么我和你做爱时,他就像是活过来了。」 黑暗中他似乎笑了,岑充满薄雾的双眼并没有东西能看清。床褥溶化,他们一同下坠,冷得宛如置身极圈。 「南,你不曾死过,你怎么知道什么是活着?」她囈语狂乱,南嗅闻她乳房的气味,如金鱼的嘴哆啜吸吮,他好像找得到她不曾察觉的甜味。 岑勒死这个男人,好想要他死,和她共赴黄泉,用她纤细却坚定的腰,他们全身冰寒只有接点滚烫,做爱耗损热量,肌肉断裂似的紧绷,接近高潮的同时也逐步死亡。南彷彿睡着了。她的家没有音乐,只得靠人工发声,如诉如泣的呻吟。她抓住南的手,看着南射精,再多一秒,她要永远记住这个男人高潮时苦闷的脸。 岑死去。 「你还好吗?」 杜佑南揉着她的人中,金綰岑缓缓甦醒,身体焕然一新,她鑽进他的臂弯。 「我想我的一部分随小碧死去了。」 「好的部分还是坏的部分?」 「有差别吗?」 南吻着她的眉毛笑起来:「不,没差别,没有任何差别。」 「我也没有。」金綰岑回吻。「请给我一根妈宝路好吗?」 「那叫万宝路(marlboro)。」 一间酒吧(3) 天空灰濛凝固,像是模板爆开涌出的水泥,夏天清晨的冷空气抚上肌肤,鸟消失了,孩童也消失了,消失最多的是麻雀,只剩飞蚊不断盘旋。两人不因此减了游兴,南带她到刺青店,请手臂绣满墨绿刺青,两耳串满银环的女刺青师帮她纹上金鱼。 金綰岑说要像是颱风前夕的金色天空。 「我以为你的小碧是青绿色。」南说。 「那是我的想像,不是他的真实,纪录应该追求真实。」岑说。 想像中,无论要谁死要谁活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穿了荷叶连身裙与丁字裤,卧躺长椅,方便刺青师帮她纹上小碧。 南全程开着sony手持摄影机,握着她的手。 他喜欢拍摄美丽事物,家里有无数的影带拷贝,他们常花一个晚上边抽水烟边观赏他的纪录片。信义果菜市场的贫穷老人,假释出狱的黑道,签赌选手,吸毒者,那些人们的自白,以及星聚落与开发建商的抗争史。 「我透过这些影片冒险,那些我没办法抵达之处。说不定我之所以会把这些东西拍下来是为了弥补这份缺憾。」 「拍我又是什么道理?」 「你可以这么解释,生命中的美好缺憾。」 「南,亲爱的上司,你真的不适合开玩笑,打从第一天见面我就如此觉得。」 「你千万不能高估他的幽默感。」女刺青师说。「和他讨论刺青,讲来讲去,南说乾脆刺颗篮球,我问他有没有在打篮球,他说他都是被当成球打,把他的话当真就惨了。」 金綰岑笑得闷绝,又因臀部刺痛而形成一张怪异的脸。 她不晓得女刺青师有没有发现,但是她溼了,栩栩如生的金鱼跃上肌肤。「就像住在白色山丘的小金鱼。」南亲吻她的屁股,她把裙襬放下狠狠瞪了一眼。 「我以为你想要。」南露出猫咪神情。 金綰岑离开刺青店才压低声音说:「我不想知道你怎么知道。」 「不该让这世界仅存的美丽娇躯受寒,来吧,现在是购物时间,你想买多少就买多少。」 「就算你这么说,啊,不要推,耶!」 金綰岑从高级服饰精品店走出来时,抱着比她个头还高的购物袋。 「我去年穿的衣服都没有手里抱着的多。」 「你可以改掉把衣服反穿又是一件乾净的坏藉口。」 「哼,你不懂浪漫。」 「我是个俗人,只懂资本主义式浪漫。」 南把购物袋叠满后座,丢她进野马载去做光疗指甲,她白白净净的手又是镶皇冠又抹上星辰,十指排列简直可以拍成一部艺术简史。 「形式浪漫又如何?」南问。 「南,你的浪漫真是肤浅。」南的脸色黯淡,岑补充:「不过挺适用。」 他的脸庞一下子散发光芒,杜佑南智商高,谈起恋爱却是小朋友等级。 「我有个真正想要的生日礼物喔。」 「请说。」 「一台手持摄影机,我也想把你的画面留住。」 「我?」南显得困惑,他摇了两次头。「摄影机可比衣服贵。」 「不然我们把衣服退回去吧?」 南投降,陪她买了台sony手持摄影机,岑要他做指甲彩绘,乐得全程拍摄,南只涂上两个英文字母,dj,表示杜和金。 「这样的浪漫又如何杜先生?」 「很娘。」 「非常好,来吧,继续愉快的生日之旅。」 一间酒吧(4) 这趟旅程也快抵达终点了。雨像是抖了几下不小心滴出来似的,绵绵细雨竟让海象起了极大变化。金綰岑原本想好好送走小碧,无奈渔船晃到她快吐了,洒出去时还因为一阵强风把碎屑吹进嘴里害她乾咳好一阵子。 船长没发现她的表情不对,豪迈大叫:「杜先生,又两条,又两条鰹鱼上鉤!」 「我的鱼竿呢?」金綰岑阴沉问。 「啊,小姐,我恐怕今天来的鱼儿都是台湾原生种,这话是什么呢,就是牠们特爱往右靠啦啊哈哈,小姐的鱼竿换到右侧更容易钓些。」船长说。 「免了,我就喜欢左侧,请保持这把鱼竿的姿态。」金綰岑拒绝。 「我不晓得你那么左倾。」杜佑南说。 「路易南,你最好小心点,否则我不知道哪天把你送上断头台。」 「小金鱼,如果这是你的希望。」 船长进船舱煮好鰹鱼料理,朝外大叫:「两位客人,生鱼片和鱼汤都在船舱内备好啦。」 金綰岑拉住南,明明想要开心,她却非常感伤。 「为什么?」 「我不知道。」 「那么你能离开天光吗?」 灰腾海浪把渔船高举,接着轻柔放下,侧耳倾听远方的雷声,就知道雨季即将来临,白色的反光在堆叠浪潮中散成泡沫,海没在光之下。 「不要这么做,因为我也办不到。」金綰岑从背后抱住他,要包覆他的大手这双手还显得太小,要止住颤抖就更难。「你创造的东西有光芒,南,相信自己,那是征服者的职责。」 喀擦喀擦。 船长拿起拍立得拍照。 「抱歉抱歉,你们太像在拍电影了,留一张给你们小俩口当做纪念。」 「谢谢。」金綰岑脸红。 「虽然男女生的位置调换更适合吧。」船长不忘调侃,让她的脸更加红润。 雨团往陆地方向推进,造成海生瀑布的奇景,他们逃命似的往港口驶去,途中不忘把热腾腾的味增鱼肚汤喝完,让整条鰹鱼游入胃袋。 回到了陆地。活着真好,她想。 暴雨彷彿下在他们体内,蒸气从皮肤的孔裊裊涌出,金綰岑把还没剪标的衣服通通拉开,掛满汽车窗,挡风玻璃留着一块把照片贴上,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世界末日,只有哗啦哗啦的庞大雨声。仪錶板蓝雾照着南的侧脸,他是尊无暇的冰雕,滚烫血液在冰魄下缓慢流动。 「我外面都湿了……」 「你里面也湿了。」 南没用手指就让她情慾骚动,那条金鱼好似沿着臀部窜流,循环血脉而生生不息。「今天是我生日呦。」岑倒在压低座椅上低吟。 南举起她的小腿,沿着白皙脚指往上轻舔。「我知道,小金鱼,我知道。」他关掉车内的灯,画上符号的手指奏乐神祕,岑不认为她有必要看清楚。皮椅挤压的气味,夏日午后雷雨,刮擦大腿的排档,负片效果快拍,人类製作之物只为服侍人类。她解开身体,椒乳巍巍浮起,他们拼命往上呼吸,南吸光她心脏运送的氧,这里是那艘船吗?还是他们已经升至宇宙。她眼内有金鱼般的花火跃动,南,无论你做什么,南。「不要再次离开我。」岑哭泣。 「我不会。」 「南,你现在在哪里?」 「在你旁边,你仔细摸。」南的深吻化去她的眼泪。「我在你体内。」 雨彷彿会下整夜似的。 「你有玩过多一点或少一点的游戏吗?」 风把雨从窗缝隙带来,金綰岑痠痛的指尖靠着泡湿,蔻丹擦上一层粉亮水珠,纤腿交缠,脚趾把玩着南。 「没。」南摇头。 「好,那我们来玩。情侣。」 「情侣?……少一点。」 金綰岑点头,继续第二道问题。 「朋友。」 「朋友……多一点。」 「成熟。」 「少一点。」 「钱。」 「当然要多一点。」 「台湾。」 「多一点。」 「做爱。」 南左思右想,缓缓开口:「少一点。」 金綰岑打了他的腿忍不住大笑。 「喜欢。」 「多一点。」 「爱?」 「多一点。」 南伏在她身上,冰凉凉的手很舒服,身体消肿了,然后又膨胀了。「多一点,小金鱼,多一点。」他重复呢喃。 「你不是说做爱少一点。」 金綰岑的双脚揽住他的腰。 「那是和别人。」 「这里没有别人。」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南以身体询问,叫岑又怎么拒绝,南在她体内横衝直撞几乎要脱口,他们早以肉体连结,美好的像是她以前从没活过,为什么显而易见的事反而要一再确认。 承诺。 「少一点……」岑以会抓伤的力道刺入南的背脊。「再少一点。」 就像是把对方吞噬掉的蜘蛛。 蜘蛛捲起金鱼而后双双淹没。 一间酒吧(5) 金綰岑抿了抿嘴唇,盖起口红,套上burberry丝棉混纺红色洋装,南帮她拉上背部拉鍊。 「你在想什么?」 南盯着车灯照射的海面,金綰岑问他。 「死后是一件很特别的事。」 「怎么说?」 「如果投海死亡,尸体会变得难看,浮肿溃烂,甚至被鱼吃掉,我听过鱼肚内发现男人生殖器的可怕传闻。然而同样尸体,烧成骨灰洒进海里却变得相当唯美。」 「我们对无形的想像总是比有形来得宽容。」 「我无法忍受法会的敲锣打鼓,诵经普渡。人生已经太多繁文縟节,死后还要再来一次真的受不了。」 「毕竟是文化传统。」 杜佑南不以为然。 「二战时期,美军在美拉尼西亚地区开设军事据点,当地土着看到那些巨大无比的军舰、战机,并且从里面搬出生平未见过的珍稀物品,土着根本无法理解,他们又怕又惊,实在搞不懂对方施展了什么神奇魔法,他们称飞机叫大铁鸟。等到美军离开,土着凭自己的科技水平悟出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金綰岑颇感兴趣。 「那些美军的服饰和大铁鸟是与神灵联络的媒介,只要奉献,他们就能获得乾粮和罐头。于是土着把美军遗留的制服、旗帜、枪枝放上祭坛,用乾草编成运输机,嘴里喊着wegaga起舞。你也知道那种黑人土着的舞蹈都不具备美感技巧,却奇妙地耐看,人类学家着迷地看土着在地上插满火把引导乾草飞机降落,拍下照片……不管这个,总之,他们认为这么做就可以得到和白人同等的神力,获取源源不绝的粮食。你可以想见,当他们原先的世界观破灭,只能依靠崇拜出来的东西再次进入世界而不至于毁灭……」 南指着海面如绸缎的一条光带:「你猜海里是不是真有一条龙?」 「我不知道,南,如果你需要平静,我会静静陪你,但是我不能给你任何仪式或物质。我也不过是个土着女孩罢了。」 「我不想用这种方式进入世界,以前想,现在不想。」南摇头。「我喜欢听你说话,偶尔说出睿智的话,偶尔说些笨拙的话,你让我永远猜不透。你是土着中最可爱的那位。」 「好,我们可以说一整天的话,没话说时就喝拿铁、可乐娜,你嘲笑我是个疯子,而我会爱上你的疯狂,我们一起看你拍摄的电影,或看法兰西斯˙柯波拉(francisfordcoppola,教父)的电影一起入睡。」 「还有做爱。」 金綰岑压住他伸来的手大笑:「拜託,我不想换第三套衣服,穿一件就够折腾人了。杜佑南,看镜头。」 「嗯?」 「你爱我吗?」 杜佑南没回答,他把摄影机镜头转掉。「这么暗拍起来会像鬼片。」金綰岑把摄影机关掉,他的手摸上金綰岑紧绷的脸。「我爱你,当然。」 「留下纪录的爱不行?」 杜佑南打开车窗,溼透的空气彷彿把稜角泡软了,汗一滴一滴溶化了妆,金綰岑拿纸巾擦乾。海岛人厌恶战争,他们看见枪枝便拿来膜拜,毫无技巧地半裸跳舞,身体软绵绵,只想吃眼前果子饱腹,溼答答的身体没入海底,他们还在祭拜那些闪亮亮,谁都不愿意对谁怨懟。 「抱歉……」 「为什么要抱歉……你完全不需要对任何人道歉……」南倾身捧起她的脸。「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是你。留下什么对我来说太沉重,我不想把自己遗留在这座岛屿。」 「你想去哪?」 「希腊,你说好不好。」 「希腊破產了喔。」 「正好逢低买进,房租便宜。」南笑说。 肺部像是掛满水珠的玻璃,金綰岑哼哼唧唧随电台的日本歌吟唱,打个嗝都会吐出泡泡。 一间酒吧(6) 他们前往最角落的乐音杀青酒宴,製片公司不是真的非去不可,按照常理,通常只送个花篮了事,毕竟製片不在剧组乐得轻松。不过杜佑南坚持,金綰岑也任由他。 x酒店没有比上次去的万悦高级,也算不错,食物可口、敬饮料、拱男主角脱衣做伏地挺身,该有都有。 杜佑南倒不在意这些,他趁女主角杨海湄没被包围的空档过去寒暄。 「辛苦了。」杜佑南说。 「优良团队总能带来好效应。」 杨海湄应付妥当,金綰岑不回应,只頷首致意。 「这一个月以来,我们家的金製作多亏有你的帮助,请享受晚宴,我想我们未来也不会再见面了,杨海湄。」杜佑南说完,搂住金綰岑亲吻脸颊,留下一脸吃惊的杨海湄。 直到上车,金綰岑吹着冷气拉开衣领用手搧凉,她才缓缓说道:「你不怕被叶老闆炒了?」 「那我可以名正言顺离开天光了。」 金綰岑扭捏了好一阵,又忍不住开口:「你去这个场合只为了说这番话?」 「不宣示主权,谁也不会知道。」南正经回答。 「那个杜先生,我还没说我要跟你什么的,你也不能没经过我同意就这样,我不是这样子的人喔……」金綰岑语焉不详。「算了,看在我今天生日份上就原谅你。」 「谢主隆恩。」 「你根本是想说螃蟹的蟹,煮熟的煮,哈利波特的荣恩。」 南憋不住笑容,害岑跟着大笑,野马发出轰轰的排气声。 「我们该走了。」 「去哪里?」 「你的生日派对。」 金綰岑在车上做了一个梦。 她取得正式教职,照顾那群尚在成长的学生,引领他们进入期望的大学。一直都是一个人的她,在指导老师介绍下遇见杜佑南,那一天她知道她以为的孤单不过是太过漫长的等待,就是这么一个人,他们为彼此倾心,坠入爱河。南是公司里的一颗小螺丝,不起眼,但也不曾遭遇太大困难,几年下来省吃俭用同样攥了不少钱。 他们互相约定累积特休,每年出国一次,虽然只在亚洲一带,那已经十分幸福。南说为了结婚,从现在起要及早规划买房养小孩的基金,他们可以住在岑的老家附近,那里空气好水质佳,房价便宜,适合就近照顾两老。 南想要一个女孩,岑想要一个男孩,虽然不能组成棒球队,但他们相信只要拥有彼此一定能幸福。 蜜月去爱琴海,租一间临海小屋,每天早晨去排满鱼货的大理石台子上挑选午餐,岑对他说,那里将是我们人生的转捩点,我会怀孕,我们会开始第二段的人生。 南只是微笑握着她戴上戒指的手。 「南……」 「嗯?」 金綰岑睁不开眼,她好累好累,整日奔波化作梦的馀韵,她无法放开,自然无法醒来。 「南……离开天光是真的……」 「等小说问世,我会离开天光,过着电话不超过五通的平静生活,不再和谁交换利益。珍惜身体,珍惜你每一次呼气,珍惜每一吋发丝,卡尔维诺说故事最终意义只有两个面向,生命的延续,死亡的不可避免。在这意义之前,我会用尽一切去爱你。」 金綰岑发出规律呼吸声,杜佑南苦笑,关掉室内灯,往黑得无边无际的道路驶去。 「醒来,我们到了。」 杜佑南帮她擦掉嘴角口水,金綰岑搞不清楚天南地北就被带下车,南为她戴起眼罩。 「咦,什、什么?」 「惊喜。」 南说完牵着她。目光所及即是黑暗,她惊慌又开心,彷彿依然漫步于美梦。她猜测进入了大楼,她听到自动门的声音。「这边是阶梯,我会在你旁边一步一步陪着。」空气转冷,南拿了一件大衣披在她身上。「有一张椅子,对,这里,你先坐下。」窸窸窣窣,她的高跟凉鞋被脱去,脚底碰上南冰冷的手,五指忍不住蜷缩,换上某双沉重的,嗯,应该是长靴,她想,鞋带绑得十分牢固,好像把整隻脚都绑起来似的。 一间酒吧(7) 站起来试试看。」 金綰岑宛如婴儿接受指导,脚往前一滑,身体重心朝后偏移,南搂着她。由于看不见,因此他吐露在脸颊的鼻息更加清晰。 「溜冰鞋?」 「所以请全程跟着我。」 金綰岑害怕起来,她当然会溜冰,不过摸黑溜冰又是另外一回事。杜佑南等她放松才一步步牵着她滑行,她全副精神都放在滑行动作上,感官极端敏锐,彷彿乘风飞去,她越滑越快,不要紧,有南拉着,她不知道自己几乎要超过南。南一把抱住她,双双跌坐冰面,金綰岑愣住了,倒在他怀里大笑。 「我刚刚真以为到了宇宙。」 「不牢牢跟紧月球的话,你会迷路喔。」南亲吻她的秀发。 「哎呀哎呀,甜得令乐儿都要迷醉了。」 「乐儿!」 金綰岑失声脱下眼罩,溜冰场全是星聚落的人。他们穿着亮色服装,阿虎装模作样把帽t拉低,招呼都没打,手握麦克风突然来起一段b-box,哼出强烈电音节奏,灯光暗下,一束聚光灯打在金綰岑身上。 「南!」她大叫。 广播器奏出大声量的派对音乐。 万花筒旋转灯将溜冰场染成彩虹。 星聚落各就定位,他们跳得不俐落又随兴,常客阿趴先生像是喝醉了如花枝般晃动四肢,也有想要breaking的人直接以鼻转取代了头转。整体而言只能说是微妙,然而每个人都显得非常开心,彻底展现出跳舞就是玩乐的本质。 杜佑南把摄影机交给岑,高举双手喊:「partyrock!」 金綰岑眼前展开一场盛大的摇滚派对,每个人都玩疯狂了,像是来到冰河时期找寻冰层里有没有绝种的猛玛象。她把摄影机託付给超,脱掉冰鞋加入行列,累到频频摔跤,每一次站起来也不知疲倦地开怀大笑。 场边准备了三层大蛋糕与香檳,在金綰岑用尽力气切开蛋糕时,阿虎手持摄影机粗鲁逼近,说逼哭小金鱼就值得了,金綰岑是又好气又好笑。 她连吃了两块,用脸吃了五分之一块,真是太饱了,她到旁边休息,看阿虎即兴创作五种语言的生日快乐歌。 「南,我今天真的很高兴,谢谢你。」 「我也要谢谢你。」南把她鼻头上的奶油揩掉。 「谢我什么?」 「留在我身边。」 岑吐了吐舌头,露出微笑:「我好喜欢你们。」 「我也喜欢你,小金鱼。」超突然冒出来。 「你太令我受宠若惊了。」岑大笑搂住超的手臂,南显然不太高兴,她空出右臂勾着南。「气什么?怕我不喜欢你。」 「小家子气,怎么可能,那种事太愚蠢。」南赶苍蝇似的挥手。 「你说谁愚蠢?」金綰岑马上变脸。 超把手抽开,远离战火隔岸观看。金綰岑正欲发作,电话铃声突然中断衝突。「抱歉。」超走到旁边脸色凝重接起这通电话,刻意压低的声音反而古怪。 南也注意到了。 超掛掉电话:「抱歉,小金鱼,我有事要先走,请继续好好享受生日。」他拍着南的肩膀示意要让金綰岑玩得尽兴。 「没事吗?」金綰岑问。 「店里有些状况,例行性问题,别担心。」超轻拍她的头离开。 金綰岑忧心忡忡,提不起劲,无论杜佑南知不知道,王定超都是在她之前最关心南也最挺他的人。超平时不会露出这种忧虑神情。金綰岑极不必要正义感又开始作祟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金綰岑水汪汪的大眼望向南。 「走吧。」 南拉起她的手。 星聚落所在的沙滩又称星沙湾,两年前新北市府曾发包bot力邀厂商开发大型渡假村饭店,然而在几次规避环评,遭星聚落抗议,沙滩又经歷颱风摧残后,此案也就不了了之。 随着星聚落自发性整修沙滩、木栈道,多样性摊位吸引观光客回流,建商动作又大了起来,他们以取得市府核发建照为由,在沙滩不远处开始动工,已经有许多大型水泥块散放四周,倾倒的废土堆成难看的人工灰丘。 目前星聚落正联手和环团提起司法诉讼阻止开发案。 最大的隐忧是有个新加入开发案的建商她很熟悉,富国建设,依金綰岑对黄星发的暸解,他绝非什么善类,甚至对杜佑南怀有敌意。 超坐在玻璃碎一地的星聚落喝着小杯琴酒,放起bittersweetsymphony,员工拿畚箕清扫,超脸颊掛彩用冰枕敷着。 「是谁?」南拉开椅子坐在超正对面。 「南部一掛的,纯粹砸场扬威,要我们达成和解。五百万搬迁星聚落。」 「那有得瞧了。」阿虎搬来椅子,坐起两脚椅摇晃,喝下一大口琴酒。「这是开战的意思。」 「哇!」乐儿拍拍手,往阿虎的口中索取特调后的酒液。 金綰岑忧虑望向南,他露出充满自信的微笑,就像当初在会议室担任面试官的他,彷彿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不能掌握的。 第六章 一管毒品(1) 是一场长期抗战,阿虎兴奋地说,正是打倒资本主义的最佳时机。他结实粗黑的肌肉推着摊车筑起一道城墙,乐儿坐在上面翘高热裤也包覆不住的浑臀,弯腰贴上大字报。 『世界需要沙滩不需要渡假村』小标语:你需要生活而不是旅游。 『沙子的好在于它的小』 『资本主义王八蛋』 『还我美丽家园拒绝图利财团』 『嚐嚐大海的怒火吧!』 金綰岑趁着下班空档赶来,杜佑南说他不方便出面,因此她自己骑云豹来参加抗争。星聚落的生意多少受到影响,而超还免费提供帮忙抗争的环团各项饮食,支出远超过收益,杜佑南在背后的金援更为重要。 组合铁城墙这种暴力的事有,营火堆旁合唱木匠兄妹这种浪漫场景也有,他们的诉求是柔性且达观。新闻台来採访过几次,一名不会轻易妥协的短发女记者,黄记者在摄影机关掉后还持续与他们促膝长谈,希望更深入瞭解星沙湾案。 实际拨出来的内容连百分之一都不到,大部分流于叫嚣抗争的表面形式。以新闻比重来讲,星聚落佔三分之一,建商三分之一,记者主播三分之一,似乎没有特别偏颇哪一方,然而看起来的观感就不是很好。 同时间,建商成立《为星沙湾未来按个讚》脸书粉丝团,大力倡导兴建度假村的好处,按讚分享者甚至可以抽五星级饭店入住券。 自新闻播出后,那名刚毅的短发记者就不见踪跡。 后来金綰岑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大家正如星火四散在营火旁帮阿虎打拍子,听他弹奏张震岳的《小星星》,黄星发与一群西装笔挺的人士闯入。阿虎勃然大怒,把吉他当成步枪般对准黄星发,他冷哼一声,朝阿虎脸上吐了口浓烟。 「冷静点,原住民小朋友,你们的形象已经够差了,成天饮酒游手好间,喊喊口号救地球,用爱赚钱啊,以咖啡厅为家,快笑破我的肚皮,我都想帮你们找一份正当工作。啊对了,我们这渡假村还缺工呢,你们有多少个啊?」黄星发作势询问站在他后面的西装人士。「反正你们好手好脚,搬个水泥打打地桩这种事还做得到吧?」 「智障老闆,在你来之前我们可是拼命让观光客回流,把星沙湾整理得乾乾净净,你现在破坏沙滩风景,这叫做他妈的杀鸡取他妈的卵。」阿虎大吼。 「骂得好,骂得太好了,都录下来了吧?」 黄星发大声说,阿虎的脸色极端难堪,环团领袖张教授在失控前挡在两人之间。 「黄先生,你有任何指教麻烦请在法庭上提出,不要在法庭外惹事生非。」 「张教授,投资房產是非常好的退休规划,想必能让你们一家四口舒舒服服度过下辈子,不过这个嘛,我看平民不见得负担得起,尤其是在信义四重计画区以房养房,那是看银行嘴脸吃饭哪。」 「你想说什么!」张教授脸一阵青一阵白。 「我言尽于此,不打扰小朋友们的营火晚会。」黄星发走没几步突然又回头。「对了,怕你们不晓得,黄记者已经被调去鶯歌,一个高度成熟的观光区。你们怀念的话倒是可以去鶯歌找找她,浪费个几年光阴写篇报导文学,反正你们时间多到不值钱。」他笑了笑,把半根菸蒂弹到阿虎脚边,冷沙熄灭了火星。 阿虎骂了声干,拳头挥出,他没料到金綰岑会衝出来挡在中间,乐儿尖叫,金綰岑倒下时头不偏不倚撞到漂流木,血的气味瀰漫口腔,她怕自己的牙齿是不是断了,用手捧着脸。她悲鸣起来,牙齿健在,可是颧骨感觉要碎了。 「小金鱼!」阿虎扶着她,一时间慌乱得不知所措。 黄星发像隻拉长颈子的红鹤摇摇摆摆靠近。「金小姐,哎,你待在这种地方真是,可惜,真是可惜了。」他摇摇手在西装人的前簇后拥下踱步离开。 「救护车来了,撑着,撑下去!」乐儿几乎嚎啕大哭起来。 「没关係,不是很……」 金綰岑刚想站直身体,脑袋一阵晕厥,她跌坐下去,营火扭曲成蛇形动物。 应该没有脑震盪,保险起见还是要去医院观察一阵子。」张教授用小手电筒照着她的眼睛。 杜佑南赶到医院时,阿虎咕噥着肚子好痛就闪人不见。金綰岑庆幸他还有这点小聪明,否则南铁定会把阿虎打成二号伤患。 「你不要再去了。」南说。 「不行。」她说。 「你包得跟隻小白兔没两样,还差点破相。」 「但是……」 「但是?」 她牵着南的手步出医院。 「我朋友不多,不过我很清楚他们是朋友。」 跟在后面的王定超搔着脸颊仰望夜空。 南叹了口气:「只有我陪同你才能去。」 金綰岑对超比出胜利的手势。 一管毒品(2) 风向炽炽茂茂吹拂,建商打着星沙湾渡假村可以创造三百个职缺,引进捷运系统带动周遭房价的口号,致使原先帮星聚落打气的小区居民临阵倒戈。 《最角落的乐音》进入宣传期,敲定试映与口碑场档期,剧组天南地北下乡宣传,金綰岑也是天南地北跑来星沙湾抗争。他们包围大型机具不让工人动工,时常爆发衝突,情势越演越烈,警方进驻,各地社运团体都前来助阵。 南当然不准她到最前线,她只能待在后方煮一些热食给抗争人士补充体力。 「台湾已经病入膏肓,大家都记得吧,六轻石化、国光石化、美丽湾、珍爱藻礁、桂林村萤火虫之墓,这些高污染蒙蔽了我们的未来,把应该给予后代的资源用尽用竭,既得利益者眼中只有他们应该得到的钱,淹没他们家水池的钞票。今天他们毁沙滩,明天我们毁贪商!」年轻的社运领袖正站在临时搭建的木製舞台上演讲。 「喔!」眾人呼应。 「反对过度开发!反对违法建照!」 「反对!反对!反对!」 灭火器的岛屿天光反覆播放,警方在堆起来的摊车前戒备,工人打开照明灯坐在机具上听着手机里存放的台湾前五十名音乐榜单等待。记者在附近走来走去,随意访问附近居民。 「南!」头绑上白巾的阿虎上气不接下气跑来。「唉不是,妈的该死,这么重要的时刻没看到张教授,环团的人也只来了两三隻小猫,他们宣称没听说今晚的行动,大家都是自行赶来。」 「我打给他。」王定超说。 第一通没接,在此之间,远处突然骚动起来,阿虎连忙赶回去防坡堤。 电话终于接通。 「教授,我是王定超,绿意阵线今天没有要过来?」 「咳。」张教授把回话的间隔拉得很长。「真的很抱歉,今天我身体出了点状况……实在没办法……」 「请多保重,我想请问张教授,环团其馀的人有没有要过来,长青、琬鈺、小哈他们。今晚对方动作频频,我怕有个万一,这里需要越多人手越好。」 话筒传来阵阵沉默,王定超几乎可以看见张教授那白了一半的头发正渗出浓密汗水。 「王先生,我们都是老实的工作者,银行凭什么把我们评为不良信贷用户?简直莫名其妙,我能怎么办,三间房三个小孩,还有绿意阵线的资金周转问题,今天给基金会的支票轧不进来,阵线可能就要解散。王先生,环团的人也是人,他们也要过生活,你叫我该怎么办?」 「我能理解。」王定超顿了顿。「我想我们只能祝彼此好运,教授,请保护好绿意阵线,台湾需要更多这种组织。」 他掛掉电话。 超有非常不祥的预感,其实现在放弃也可以——但是阿虎他们——超看向眼眶深处倒映出警方架设的立灯光芒的杜佑南。 如果南打算保护星聚落,王定超就会把它当成是一个不可动摇的法则。 一管毒品(3) 「超!」杜佑南突然抓住金綰岑的手把她拉到身边。 王定超回过神,激烈的吼叫顿时盖过了舞台上的音乐。 前线爆发大规模衝突,山猫、怪手往沙滩推进,整排工程灯从前方射入,刺得阿虎他们只能遮起双眼。快打部队用盾牌撞开摊车,把上半身裸体彩绘的乐儿压制在地。她的手被扭到身后,因剧痛而哭泣,阿虎试图衝过去却给两名警察架住,头被木棍狠狠敲了一记。 这一记打响了执法的序幕。 「不要,你们不要破坏,不要——!」 乐儿眼睁睁看她平常摆卖漂亮手鍊手鐲的摊位直接被怪手一路碾碎,她失去了言语能力,滴下粉色口水,口鼻渗出黏液,彷彿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催泪弹射向沙滩,雾霾侵蚀,抗争者的器官如灼烧般剧痛。灯光扫过动也不动的乐儿往后方照去,到处都是影子飘动。 「警察打人!警察打人!」拿着手机录影的青年被扭倒,口中着魔似大喊。 光驱散了人群,他们拼命往黑暗里逃窜。 社运领袖拿起扩音器大喊:「冷静,大家都冷静!环评没通过你们怎么能擅自动工,警方带头违——」黑衣警察衝上舞台把他手中的扩音器抢走,另外三个警察扑上他,把他狠狠压在地上。 另一批穿灰蓝制服的警察则是在外围组成一圈,阻止里面的人往外逃窜,并挡住电视新闻台的摄影机。 「不要闯过来,否则我们无法保证安全,请待在安全线内!」警察局长大声呼吁。 杜佑南抱住金綰岑把她往后拉,她脸上佈满泪痕。 「我们怀疑这里藏有毒品,通通不准抵抗!现在正在缉查毒品,请所有人配合警方办案!」 百倍放大的扩音回响在脑袋瓜子里,他们只听得见那个声音要他们不准动,不管是残破的或是完整的,不准动,不准动。谁都看不见沙层里的血脉,那里一片无声,只是沉睡作着万年寂黑的梦境。 「超,回去星聚落!」阿虎抓着三个警察,背部不断被棍子殴打,社运人士和警察不断涌上,他们一层又一层彷彿把阿虎当作剥开的洋葱重新包回去似的,阿虎湿漉漉的头发在强光下洒出鲜血,他被警察高举起来还是紧抱对方不放。「超,回去——」 声音掩没在浪潮之下。 海浪淹上陆地。 杜佑南抓着金綰岑迈开大步,跟上王定超。 「你有没有把东西全部销毁?」杜佑南扯开领带。 他指的是大麻、香炉、吸食器。 「上个月就尽数销毁了,我检查过好几次。」王定超说。 金綰岑突然尖叫,她的视线从天空转到地面,右脚踝一阵剧痛,她踩到砾石块,狠狠地扭了一下,连要站起来都很困难。 「你们先走,我等一下会赶上。」金綰岑勉强露出笑容,南也看不见,光在他们背后,他们的脸庞是一片漆黑。「南……快去!」 金綰岑把鞋带用力绑紧,巍巍站起,疼痛没有削减反倒蔓延至整条腿,力气似乎被抽空了,站着就很勉强,然而强光一直穷追不捨,她拖着一条腿因恐惧而跑起来,暂时忘记身体的疼痛。 那一刻没有什么东西能保护他们。 她跌跌撞撞用身体的全力摔进星聚落。「警察来了。」金綰岑的肺部像是燃烧起来。吧台上有一个包裹和数个咖啡包,其中一包被撕开,白色粉末像是刚下初雪的山峰堆在檯面。「那是什么?」她满脸惊恐。 「k他命。」王定超锁上玻璃门,用脚把椅子拆成两半,断裂的横木架在两个门把中间,他推过桌子挡住大门。面对糟糕到极致的状况,王定超显得异常镇定,他甚至用店内音响播起披头四的歌。「南,请你们从侧门离开。」 「只要把毒品丢进海里。」杜佑南沉稳说,然而他的右手不断发抖,他有多久没这样了。 「来不及了,警察会鍥而不捨,但是你能逃走,唯独你们……」王定超转向金綰岑。「小金鱼,帮我拉走他,侧门在厨房最里面。拜託。」 王定超!」 杜佑南强硬伸手却被他一把甩开,王定超撞开杜佑南,强光射进店内。王定超不顾警察要他打开门的凶狠话语,身体挡住两人,棍子与盾牌轮流撞击玻璃门,星聚落绽开一道道裂痕。 「小金鱼——」王定超转头,露出渴望与绝望混杂的神情。「拜託你了……南……以及接下来……」 金綰岑拉起杜佑南侧肩衝向厨房。 向前跑,不要回头,王定超静静说,向前一直跑吧,南。 「超!」 杜佑南的喊叫被音乐盖过,他的武装被瓦解,强光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如舞台的华丽开场。玻璃一处一处爆裂,酒可惜地洒向地板,星聚落的音乐被砸烂,它迎接最后的盛大。 只剩不断重复说着让它去吧的披头四。 一管毒品(4) 「南,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他不发一语,她不晓得南在想什么,她觉得南根本不愿意思考。 「到处都是警察……南……我们到不了车子那边。」 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他们在等待什么? 杜佑南放开她的手,往光芒处走去。 「南!」 杜佑南回头,勾起和光芒相衬的笑容,摇摇头请她不要跟来。 「别去!」金綰岑想追过去,被突然出现的刘彦同拉住。 「等等,金妹妹,还有杜製作,往这边走!」他大叫。 刘彦同的toyota停在小巷内,以小车的优势安安静静开上马路,反向车道急驶过数辆警车与救护车,刘彦同一时慌张把油门踩成剎车,衝击撞上金綰岑的胃,她一阵反胃。 「前辈。」 「咿咿咿咿——」刘彦同吓得从驾驶座跳起来。 「麻烦你送我们到中山北路。」 「好、好好。」刘彦同重新开动汽车,平安地将他们送回家。 对民眾来说,这是提供三天茶馀饭后的话题。 对社运圈来说是一次经歷上的污点。 有人被逮捕,有人很快脱身。 其他派系推出自己的领导人以便收拾残局,社运圈一时腥风血雨,酝酿出短暂的茶壶内风暴。 金綰岑则是深陷票房风暴,最角落的乐音不如预期,成本五千万需要一亿回本,最终台湾票房落在六千三百多万,金綰岑忙着找行销代理商,和几个大客户商量海外授权事宜争取参展机会。 杜佑南待在家的时间不多,或说是反过来。他不是连续窝在家,就是两三天不见人影。金綰岑知道他帮星聚落的每个人都找了律师,至于现况究竟如何,承受票房压力的金綰岑亦是心有馀而力不足,她怀疑杜佑南故意隐瞒她,不打算让她插手。 金綰岑怀有负罪感,她总有个念头,星聚落遭遇这不幸的多半源于她。如果黄星发不为了对他们报復而接近星聚落,如果不是充满恨意,不可能有人恶意栽赃他们。 被放出来的阿虎没有责怪她,反而开她玩笑,如果金綰岑也被逮捕,杜佑南就算花上一亿也会组织军队劫狱。 她连叫阿虎别说这种不好笑的笑话都没力气,在她心里深处知道南就算没有一亿,也可能真的干出这种事。 那么南最近是在筹钱吗,她问。 「南吗?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两个礼拜前,他和律师前来,说我的尿液呈阴性反应,我只要打公务还是什么鬼的官司,虽然要请南帮我付赔偿金就是了,不知道他接不接受十年的分期付款。小金鱼你最近没见到他吗?」 他好像正忙着和律师商量你们的庭审,金綰岑对阿虎说谎。 她的不安是她的不安,不能感染正面临起诉的他们。 阿虎是属于非告诉乃论的妨害公务、侮辱公务员、非法集会游行,就算达成和解,阿虎也必须跑法院,幸好他只要适度表达诚意与懺悔,通常以缓起诉了事。 而携带与吸食二、三级毒品又是另一回事。 一管毒品(5) 杜佑南盯着看守所铁栏杆上如飞萤的光点,眼睛恍惚起来,他没坐过牢,他知道这场域和他以前待过的地方相似。躺在冰冷的床铺被恐惧支配,眼睛始终不敢完全闭合,不断祈求让脑袋剧烈收缩的疼痛停止,每一晚的恐怖都是前一天的延续,永无止尽无法入睡。 声音彷彿被冻结在时间里。 他接起桌上的电话。 「我找了三个晚上,四支监视器通通被搅成碎片,他们隔天取得地主同意就把星聚落拆。我们只是租赁方,他们是合法所有权人,最多就是罚鍰了事。」 明明王定超就在他的正对面,彼此却只能透过电话交谈,好像地球被分成两半似的。 「至少我们不用花更多的钱对吧,除非还要打十场官司。」王定超苦笑。「有人暗中计画好,那个人知道星聚落侧门的锁坏掉了,轻而易举潜进来。检方肯定莫名其妙,没有毒品反应却有大麻和k他命,如果被误会我在运毒恐怕是最糟的情况,也许你该找的是我的阳性反应。」 「很难笑。」杜佑南的指节敲着桌面,发出匡噹声,他意识到这是金綰岑一贯的焦虑行为。「我和吴律师讨论过,你得把琛哥的人供出来,两个名字就够了,刑期应该有办法从八年减轻到四年。」 「你觉得我活得下来?」 「我会让你活下来。」 「像是以前我对你说的话。」 杜佑南咬牙垂头,无论他长得多大了,在超面前他依然无地自容。 「杜佑南,我从来不后悔加入黑道,我认为我的人生就是这样,好不起来,坏得不够彻底,没希望也没绝望,我深深感觉这个世界没救了是我第一次在土城见到你的时候。但是看看现在的你,看看阿虎、乐儿、小金鱼,你们这群小麻烦。这个世界有太多让我们活不下去的方式,它也有更多好理由值得我们活着。」 「这不是拿抹布擦掉就没事的麻烦,等你从监狱出来可能一切都变了。我夺走了你四年的岁月。」杜佑南握紧话筒。「一直以来我很抱歉……」 「你太看重自己了吧,是我决定要来这里,别以为你永远都是那个需要我挡在前面的小朋友。」王定超摇摇头。「如果你真的感到抱歉,就和她幸福走下去。」 超,你不瞭解,我不明白什么是幸福。 杜佑南离开看守所,白光让眼睛痠痛,天空蓝得不像话,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改变过他们註定的命运,全都是徒劳无功。南突然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愣愣看着行人快步地走向某个定点,他们一个接一个彷彿蚁群般无限延长,他们幸福吗?大体而言,他们是不是都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去做什么。 杜佑南描写景物,描写狗,描写猫,甚至于可以描写从未见过的白头翁,但什么是人类的正确框架,他和金綰岑一样不懂。 她用心去宽容。 他的脑袋却塞满仇恨。 然而他还有爱,有人以真心来爱他。 他真的有吗? 像杜佑南这种污秽之人,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如果说他缴出了学费从这些事情之中学到唯一的真理,那就是他不该爱,不该被爱,才能将自私合理化。 「我没有办法明白……」 一管毒品(6) 杜佑南传来他要去拜访赞助商的讯息。 「晚回来倒是会讲一声,不回来就乾脆不说了。」 金綰岑哼着歌把锅里装满水,生鸡肉洗乾净丢进去,薑、当归、枸杞、甘草、红枣通通一股脑倒入像是在炼金,扭开火盖上锅盖。 「咦?是不是应该等水煮沸再丢?啊!我忘记加盐巴了。」 金綰岑匆匆把火关掉,撒上一搓盐巴再重新开火,外面突然传来划破寧静小区的长喇叭声,她吓得手触到铁锅。 「完了,完了,肯定起水泡。」 她又冲冷水又呵气,外头的喇叭声依然响不停,那傢伙,难道不懂天母人的格调。 金綰岑穿上拖鞋走出去,小黄司机正猛按喇叭。 「司机大哥,这里是住宅区,麻烦你——南!」 他蹲在水沟旁呕吐,司机如获救星。 「小姐,你认识这位客人?好好好,不对,不好,麻烦你啊,我这整台车都被这位客人吐得乱七八糟,到时候要换座椅要清味道,恐怕三、四天都没办法做生意,我是搞不清楚你们年轻人到底都怎么玩,总之我们辛苦奔波就为挣一口饭吃,万一做不了生意……」 「你需要多少?」金綰岑也不废话。 司机打量金綰岑身后的豪宅搓了搓手。 「这样吧,司机大哥念在你们一个俊男一个美女,原本四千块的清洗费,我打个折扣算三千整给小姐。」 「喔……」 不清楚是不是公道价,总之爽快付钱大概也是天母人的优雅。金綰岑打开钱包掏出纸钞,司机大哥瞬间换上一副笑容可掬的脸。 南看起来实在凄惨不已,他像隻死鱼躺在水沟动也不动,嘴边淹着呕吐物。 「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的脸颊掛彩,全身散发难闻异臭,眼睛像是被狠狠揍了一拳睁不开,嘴唇毫无血色,金綰岑把他拖进家里,又装了桶水回到街上清洗污秽。 杜佑南一蹶不振躺在客厅,问什么话也不会回,金綰岑真的快疯了。瓦斯炉发出滋滋作响的噪音,嘲笑她的无用功,她把火关掉,沸滚的水已经浇出一股浓浓瓦斯味。然而,别说是消防车,她甚至不敢打电话叫救护车过来。 「南,南,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为什么……」 金綰岑摸着他潮湿不已的裤子,阴茎彷彿成为另一隻活体动物,在裤襠内蠕动着,他在和自己做爱,半闭着眼,射出一股浓郁精液。 「你好不容易活过来,现在却放弃了吗?」 杜佑南听不见她的声音,他什么也听不见,有了海洛因,没有什么显得值得重要。欣快感如一整隻巨大性器包围他,背脊如奶油融化,热水撞击心脏流入血管,脸颊满是冰冷溼汗,他的四肢长出许多柔软温和的肿瘤,他止不住下坠,肌肉被海水分解,风吹进耳朵小洞,两个、三个、四个,他没办法数完,那个小洞有太多具女性胴体,她们用刀尖戳着彼此独一无二的嫩肉。 金綰岑褪去他的长裤,阴茎不知疲惫地跳动,彷彿他全身上下只有性器清醒。她用热毛巾清理南的下半身,擦掉阴毛上揪黏的精液,细孔又沫出汤白液体,洗了好几遍,擦掉他嘴角的秽物,帮他盖上毛毯。 金綰岑的影子淡出。 她离开了。 可能是永远,而他一点也不会知道,因为他是男人,能轻而易举分开性与爱,他可以只舔掉苹果糖的甜美糖衣然后丢掉酸涩苹果。 一管毒品(7) 「把灯……关掉……」 他的嘴巴乾得一磨就粉碎。 烦恼、沮丧、害怕、勇敢再无意义,这里已经没有名为人类之物,人类所创造的精神代词起不了作用。 他彷彿在恍惚之中起身,打开门让冷风灌入窒闷的室内,拉过长长的像是气切病人喉咙上的橡皮软管冲刷身体,金綰岑站在对街看着他,肌肉涂满光辉的油,肉体是武器,毒品也是武器,我们对抗这个世界时却没有准备武器,怎么会愚蠢至此,但是无所谓,因为我并没有真的站起来。 岑,你的褐色瞳孔美得击碎我的想像。 「你不害怕吗?」金綰岑躺在旁边说。 「因为害怕才施打毒品。」 「它使你变勇敢?」 「不,它使我失去感觉的能力。」 究竟过了多久,时间埋进冰川底部,唯有当暖化来临,淹没无数座岛屿,不到这种程度根本没有人在意。 南睁开眼,叶老闆赐与他的家没有半个人。旁边没有,任何一处都没有,她确实是远远离开了,就像当他发现他真的爱上金綰岑,他感到自己脆弱后所希望的那样,使他再无破绽活得更加优雅。 「但是……」 南哭了。 「我还是想见你……」 他以为没人的黑暗角落冒出一个人,能够忍受臭酸味,长时间隐密蹲着的也只有她。 「你想见谁?」 「这里只有那个人。」 「我走了……」 南试图伸出手,身体却只是原地晃了晃。「别走。你走了,我会孤单死去。」 「好。」 她把南的头放到肩膀上。 「怎么回事?」 「海洛因。」南揉着太阳穴,鸡皮疙瘩从右手臂上缘长出来,他跟金綰岑要了一杯水,白开水好像灌进了醋,尖针跑进后颈椎一带,刺得他流出断断续续的鼻水。「她喜欢找男人开毒品派对,业界的人都很清楚。」 「运动饮料的董娘?」 「美其名是拜访赞助商,我很清楚那里可以弄到毒品,那是再熟悉不过的事,派对进行到一半,她老公带着高尔夫球桿闯入,我被高尔夫球桿狠狠扫过,但是就连那个也不疼痛。」南流出又酸又麻的泪水,他紧紧闔上眼。「这里是地狱,海洛因帮我扭曲现实。我踩着其他人的尸体往上爬,然而肉块搭建的梯子又怎么会牢固。我谁也救不了。岑,这里还是地狱,我什么都看不到。」 「南,看着我,看着我。闭上眼不代表这些事就不会发生。」金綰岑把他抱起来。「先洗一顿澡。再看看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做。」 一管毒品(8) 她在唱盘上放了一张billieholiday,有小餐馆的味道,有布帛撕开的声音,五0年代的幽魂。 她帮南脱掉衣服,自己也两三下脱得精光。打溼沐浴球,搓揉起泡。 「这个残破的躯壳经歷了一次华尔街大萧条,已经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壁纸。」南说。 「那是你还没开始打第二次世界大战,才以为自己没用了。」金綰岑拉过矮凳,刷着南受到诅咒的疤痕背脊,大腿供他倚靠,手指沾满泡沫搓着烫鬈黑发,从头顶上方倒入满满一盆水。 他从小被虐待为真,而他不过是没有魔法的乾瘦男孩。 「你多久没剪头发了?」金綰岑顺开他海藻般的长发。 「因为二战还没到……所以我只能提前做一个嬉皮……」 「已经到了喔,现在。」 小小的金綰岑扛着萎靡的南将他带到浴室镜台前,从敦克尔克到英伦三岛的这一哩路是如此遥远漫长。他困顿安坐,金綰岑用手肘抹去表面雾气,他的瀏海遮蔽了视线。剪刀飞舞,断丝纷落他的睫毛、鼻翼、嘴唇上,南打了个喷嚏,银亮刀片划过眼前。 「你会剪头发吗?」 「你看不出来?」 「非常豪迈。」 「所以我们才需要裸体剪发,一切不就简单多了。」 扫掉地上乱发,大浴缸已经放满热水。浴室满布乳白色蒸气,他们处在神性之下,人性之上。南一如米诺斯岛的断臂维纳斯,美且脆弱。他仰躺在热水里努力对抗歪曲的现实。 「南,你一定要从梦境离开。」 「如果我离不开呢……」 「那么我也不会存在。」 南闻言深深地抱住岑,这个可怜虫,浑身都在发抖,好像不这么做他身边的东西都会一个接一个消失似的。 「如果有地狱,一定也有天堂。」金綰岑用全身包覆他,热水显得每一件事的温度都恰到好处。「你怀疑肉体,它可能是宇宙缩影,细胞的残留,牧者的羊群,也可能是我期望的男性形象。你不晓得真实是否存在,寄託毒品渴望消弥肉身的限制。然而我知道你的精神是真实的,你身困地狱,你还是可以摆脱。去想像我,去感受我,你会听到我的话,不仅仅是在我体内膨胀的你。」 他抱着金綰岑,静静插着一动也不动,两人像是交缠结果的共生树,安稳听着彼此的心跳。 「你为什么如此确信……」 南摸着她体内的金鱼,岑一度、两度、好几度死去,每一次復活又将改变,她的身体越发美丽,声音动听,他们不是在塑造人格,而是由人格塑造了肉体。 「我相信另一个你领着我抵达天堂。」 「那非常困难,唯有爱你,我才能彻底分开肉体与精神,那的确很美丽,比世上的任何一切都还美。」 南静静地插在她体内,静得空气產生一层透明薄雾。他靠她才不至于精神崩溃,她靠他才超然独立于世上。所以南,请为了她活下去。 「比戒除毒品更难吗?」 「难上一万倍,世上的一切都无法与你相提并论……」 「南,超和乐儿都因为毒品而毁了。他们……他们该怎么办……我们最终又会怎么样……」 南沾湿岑的侧脸,咬着她的肩,肌肉像是女孩子般收缩,散发柔软光泽。 「把这一切都戒除,如果我们需要武器,我们必须这么做。」 「南……你怎么能射得那么多……」 金綰岑拔开水塞,放满新的热水,身体冲刷下来的脏污顺着科氏力流入排水孔。 一管毒品(9) 我忍耐太久。」 「我看你是饿太久。」 南腹腔里的声响清楚地由两人连接的部位传给岑,她大笑,上岸擦乾身体,套上南的宽大衬衫,裸着两条雪白长腿来到厨房。南着迷地跟随她臀部的金鱼在陆地优游,闻着重新煮开的锅子的香气,南实在难以抉择该让她好好做事,或是不,他以前只把性爱成癮当成一部电影的噱头,显然电影不比人生来得奇妙。 「这真是我人生中最严重的问题之一。」 「你八成在考虑不正经的东西。」 金綰岑不为所动,男人紧盯她姣好的腰臀是早已习惯的事。她只不过是因为那个男人是杜佑南而又潮湿了起来,潮湿,乾燥,潮湿,所以这碗鸡汤想必是早就毁了。 「味道很香,不过我实在看不出来这是道什么料理。」 「养生鸡汤。」 「我以为是柠檬汁。」南趁金綰岑怒火中烧前抢回去前喝了一大口。「喔,这实在是……」 「可恶,你不要喝了!」 「好喝。」他又连喝两大口。 金綰岑不信,舀了一碗,入喉就被油腻咸味刺激舌尖,鸡肉尝起来简直跟皮革没两样。 「南……」 「我没说完,好喝,因为是你煮的。」 杜佑南疯了,他像是饿了十天八天,连这种调味失败主菜死亡的料理都可以一口接一口狂吃。「不瞒你说,这味道跟我妈煮得很像。」 摩托车的引擎声从远方传来,喝完整锅汤的南躺在洁白柔软的床舖,脚趾头竖起来倾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因为一名舞者是把耳朵掛在脚趾头上。金綰岑提起光滑裸足,纤细轻踏,避免踩坏地毯,衬衫下的乳房在投影机前析出光线,背后是更浓稠的影子。 影子与影像,完美的蒙太奇。 「生日影片剪好了。」她说。 「我想看。」他从床上坐起身。 「你不是讨厌留下自己的踪跡。」她抬起一边眉毛。 「此一时非彼一时。」 金綰岑把usb插入投影机,躺进南的臂弯,性慾彷彿让海浪似的床单捲走,半梦半醒间闻着男人的气味,安全又美好。她与南五指交错,嘴里含着柠檬糖。 「你的指甲好美。」 「美容师很有艺术天分,我喜欢看这一段,非常抗拒美甲师帮你施展魔法,你的表情好彆扭。」 「我不上相。」 「你被雨淋过以后就很上相了,性感男士。」 一管毒品(10) 影片里,他们骑脚踏车沿淡水河一路到了渔人码头,南实在呆到不行,出来玩还系着领带,那天他热到衬衫透光,金綰岑把他的armani真丝领结解开,别在情人鐘旁边。 「我不需要爱情锁,那些不是你,而我要你。」影片中的金綰岑嫣然一笑。 「我喜欢你那时候的神情。」躺在床上的南说,伸出手把她小小的脸塞进特写方框,「光线微弱,背后的人群自顾自地走,只有你定格在这一秒,自信得像是克丽奥佩脱拉七世,我喜欢这一瞬间的构图。」 南牵着她的手走上情人桥。欧洲风格,不是欧洲。白昼天光,雨染黑了白昼。骤雨斜阳,时季无流。 「你喜欢今天的庆生吗?」 「我很感动,只是还没到哭的程度。」金綰岑故意闹他。 南靠着桥缘,桥面饰灯由橙色转为青绿。 现实中的南看着他的背影,横切三分之一桥面的阴影,阴影说道:「曾经有一个小男孩,他以为他和妈妈相处得很好,然而当他遭受男人鞭打时,妈妈总是躲在房间,无论他怎么哭喊。鞭子每挥一次,整块皮就掉下来。小男孩其实不怕死,他怕的是死前究竟还要忍受多少痛楚。」 纪绿片本是一闕幽梦,某人的现实是他人的非现实。金綰岑聚焦在他的侧脸,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她知道南没有哭。 「那天是冬季最漫长的一天,夜晚彷彿永远不结束,晨光和退不去的黑暗模糊在尽头,街道好像要被巨蛇吞噬掉。小男孩趁没人清醒的时刻逃跑。他一路跑一路跑,跑进了育幼院,他背上的伤还没癒合,睡觉只要一碰到背就会因剧痛醒来,再隔天半夜,同寝室的大男孩把他叫进厕所脱下裤子。他们说,这是这里的规矩,不用告诉保育员,因为保育员也会要求小男孩同样的服务,否则就是挨一顿毒打。他们说给男孩听,男孩只能遵从,因为那是他逃出来的目的,他想要远离痛苦。」 「男孩能去找大人帮忙吗……他得……」 「小男孩把事情告诉院长,院长叫他转院,如果小男孩不能融入就不要待在这里,院长对他说只会靠说谎博取同情的小孩是坏小孩。」 「我知道这则新闻。很小很小的一则新闻,没有人被拯救,没有人受到应得的处罚。」 「保育员判处两年徒刑,缓刑三年,院长、副院长遭到记过处分,教育部长在记者会上道歉。我没有出面指证,那时候我已经快要成功了,我害怕被外界贴上标籤。」 「那样就足够了吗?」 「……我遇见了你。」 她找过相关报导,院方依法不负责代位求偿,被害者同时具有加害者身分,被性侵的孩子又去性侵其他人。 从头到尾,相关人员没有一句道歉。 院长甚至对记者说,如果不是他察觉异状,鼓励小朋友说出委屈,事件根本不会爆发,况且这里的儿童本来就是问题家庭出身,老师、保育员只是负责帮助他们衔接家庭这一块,没有人去调查那些原生家庭的问题,反而一昧把责任推到他们身上,他觉得非常遗憾。 这是金綰岑头一次真的想要某人死,用刀子把那些偽善恶人的嘴脸割开,就算她连一隻鱼都不敢杀。 当时无法感同身受的渲染力,透过影片完整浸入金綰岑的心,她痛得哭出来却没办法嘶吼,因为当事人正温柔揩抹她源源不绝的泪珠,于他的指尖上串成白色项鍊。 「那时候我明白一件事,如果不够强,没有人会听见你的话。所以我拼命变强,拼命爬……我遇见你之后才知道连这想法也是误解,不去听的人无论做了多少努力都不会去听,而会去听的人打从一开始就听见了。」南拍了拍她的头说。 金綰岑握住他软绵绵的阴茎,他的器官在不懂事时就已经成为工具,他根本来不及长大就被迫长大。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夏夜和歌终要咏尽,迎来白昼。 「我猜到谁背叛了我们。」南的手伸进她的发丝缝隙,如流苏般盈满双手。 「谁?」她害怕地问。 「刘彦同。」 她彻底僵住了,装作是听到这件事而感到震惊,然而她的心脏正剧烈跳动。 「他最近的行为非常古怪,抗争当天,他像是早有预谋把车停在小巷,并且他也偷偷对星聚落进行调查。虽然我不晓得他为什么要把毒品栽赃给我们之后,又要帮助我们逃走。」 「南……」 「抱歉,我不应该在这时候讲煞风景的话。」 金綰岑摇头,以眼神索求:「抱我,南,抱紧我……再紧一点……」 她怕的是关于她的事。 金綰岑也是个背叛者。 万一杜佑南知道了,甚至对她这么想,她该怎么办? 第七章 怪物(1) 那天出门办公,金綰岑装作忘记带手机,以联络厂商为名目和刘彦同借手机,她查到一通频繁出现的号码,牢牢记在心里,却一直觉得不对劲。当晚她辗转难眠,想了又想,趁杜佑南体力不支闔眼睡去,起床翻看她手机上的联络人。 那一刻,她浑身起了战慄,毫无头绪呆坐在客厅。 午后,杜佑南睁着凹陷眼窝起床,有一口没一口吃着早餐店的软烂蛋饼。「我们下午去见刘彦同,我和他约好在咖啡厅见面。」 金綰岑的样子没比他好上多少,彻夜失眠让她精神恍惚,筷子挟着蛋饼沾满冰咖啡,吃了一口差点吐出来。 「会不会太急了?」 「时间拖越久,他越有防备。」 「可是……」 「别担心,刘彦同并不可怕,我们该注意的是藏在他背后的人。」 金綰岑依旧无法坦白,而且说不定她也藏在了谁的背后。那是老师曾经对她的期许,一同堕落,隐瞒的甘美或是面对的痛苦,她得作出选择,她得证明自己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对好不容易振作的杜佑南? 说相信他的精神他的灵魂,然而她却做出完全相反的事。 「南……我不……」 自那个夜晚,他们难以入眠,晨昏皆然,如果不是在温柔爱抚与低语间寻求慰藉,他们根本无法闔眼,也不愿醒来。 杜佑南疲惫不堪,脚踩油门催动野马,三百一十四匹马力发出不耐烦的马喷声。速度快时,他错过很多东西,速度慢下来以后,他看到了那些被搁置的细节,他曾经嫌弃过的沉重,速度再快也摆脱不掉。 他想如果真的到了金綰岑的家乡,那么他可以卖掉跑车,买一台比较没那么显眼的,例如toyota。 「南……」 金綰岑似乎想拉起南的手,但是车子还在跑,她不能这么做。 「怎么了?」 「我想我……还没有准备好。」 「没有人能在事情发生前就完全准备好,我们只能一边调整位置一边面对。」 杜佑南帮她把椅背放低,在等红灯时,俯身亲吻疲惫不堪的她。 「南。」 「我在。」 「你写小说前会做什么准备?」 「我会想像一座很深很深的深海,我坠入其中。」 「有多深?」 「真的很深,像是从地球看向宇宙。」 「嗯。」 「因为太深了,光线几乎穿不进来,照不到五米以下。」 「那真的很深。」金綰岑点头,专注呼吸,彷彿跟着掉进同样深海。 「海水不完全是黑色,两种温度的蓝色形成一条绵延数万公里的藏蓝缎带,区隔出浅与深,我下沉得非常缓慢,浮力和重力同时作用,庞大的水体彷彿具有意志力,那不是潜水,更像是身体陷入高表面张力的柔软地带。那里好冷,没有一条鱼可以存活,我唯一见到的画面是宛如大厦落地窗的海面波光,无人的大厦独自运作,我甚至没印象我是不是从那里跳下来,我持续下沉直到我认为再也浮不上来……」 杜佑南摸着指甲上已经淡得像块脏污的彩绘,他止不住颤抖,戒断的后遗症狂风暴雨袭来。如果他能吸一点镇定用的大麻或海洛因,让一整天都舒服好过。 他答应过金綰岑。 「南,不要被水声迷惑。」她说,不要被水声迷惑了。「这里有我的声音。」 「我听见了。」 水底的回音构成车内音响,水因此具有机械特性。金綰岑抱着他,杜佑南知道她有一副甜美的嗓音,录音笔侧录下来之后,每个晚上总是忍不住在耳际边反覆播放。 反覆地爱上。 「你可以多说一点。」 「我想……抱歉,南,我必须去一个地方。谢谢你帮我准备好。」金綰岑打开车门。 杜佑南抓住她的手腕。「路上小心。」 笑容也掩盖不了病容。 「好。」 她的心实在是太痛了。 怪物(2) 离开野马视线,金綰岑拔腿狂奔,连跑过两条街拦了一台计程车跳上去。她毫不犹豫讲出路名,她以为再也不会去那一间高耸又逐步腐败的殿堂。 天方出版社。 王子豪对她的来访并不感意外,帮她倒了杯09年份波尔多右岸葡萄酒,丰腴芬香从拔开软木塞的那刻填饱了办公室,曾令她头晕的旧纸气味反而衬出酒的厚底。 「我在家喝不了那么棒的年份,金小姐,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没兴趣。」 「因为太乾净了,金小姐,太乾净这件事反而会使酒失真,那些人不是饮用而是品尝。我们难道是超市的顾客吗?我们有一支好酒,却净干一些不入流的事,那算上流还是下流。」 「你的做法也不入流,你指使刘彦同还有我。」 「忌妒比爱更好操控,但是忌妒无法毁灭一个人。请喝,我已经提前醒酒,现在是它释放出最佳风味的时机。」 「南打算离开天光,你已经达成目的,没必要继续斗下去,我们不会再有任何瓜葛。如果你想,我们也可以离开台北,我们不会待在这里。」 「像这款葡萄酒足以让酒饕迷恋不已,然而过了时效,会变得比超商杂牌啤酒更难喝。我寧可把整瓶倒进厕所冲掉。金小姐,你仔细想想,就算摆久了,变质了,它也还是一支要价上万的葡萄酒啊,我怎么会如此受不了它的味道呢?你要不要猜猜看。」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彷彿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回答,饮着红酒高谈阔论:「因为我对这支红酒抱持太大的期待了,我曾经把爱投注在它身上,不断忍耐,就只为了等它熟成,所以我更不能忍受这支酒的失败,相反来说,从来没有人期待啤酒的风味可以媲美葡萄酒吧。」 「王子豪!」金綰岑拍桌,酒瓶摇了一圈几乎翻倒。「你不会成功,因为你不懂爱,你不会瞭解爱对杜佑南產生了何种影响。」 「嘘,金小姐,你不是这场戏的主角,请安静一点。」王子豪竖起手指,侧过脸,外头传来急促脚步声。「我们的主角终于来了。的确,你对每个人的理解近乎百分之百正确,你追求意义的行为几乎使它拥有同等价值。」 「我不懂爱,但是我懂他。」 王子豪拉开办公室大门,举起酒杯夸张地舞动手臂行礼,葡萄酒漫天洒在地板化成血水。王子豪缓缓挺腰,直到与满脸怒火的杜佑南平视。 「多美的一张脸,我欢迎你,杜佑南。」 刘彦同被推进来,曾经令金綰岑觉得可爱的肉饼脸如今松垮垂下,溼汗拖着油脂沿下巴滴落。 跟在后面的杜佑南一眼也没望向她。 「但是你把垃圾一併带来干么?」王子豪挑起眉毛。 刘彦同如遭雷亟,两颗眼珠狂乱地寻找目标,最后停在金綰岑身上。 那是…… 恨意。 「王子豪,你承认你指使他在星聚落放毒品?」杜佑南说。 「看看你该庆幸是大麻而不是海洛因,否则那个什么超的,恐怕要关上大半辈子。金小姐,你不要的五百万刘先生倒是愿意收下。」王子豪坐回办公椅。「刘先生,钱确认匯进户头了吧?不然这样,你留在这边我也没事情给你做,只是让人看笑话,你可以滚了。」 刘彦同置若罔闻。 王子豪把空酒杯往刘彦同脸上砸去,杜佑南一把接住,他握得太大力,细緻杯脚应声碎裂。 「哈,杜佑南,你替我省了一万。」 现场太过混乱,以至于金綰岑要找到一个正确的切入点都没有办法,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杜佑南对质刘彦同,等待自己的倒数计时。 「刘彦同,你们很早就互相勾结了?」杜佑南问。 「很早……什么是很早……什么又叫晚了……」他低沉耳语。 「什么?」 「杜製作,你知道我进公司几年了吗?」 杜佑南神色一沉。「十年?」 「是六年!」刘彦同狂吼。「我进公司第六年,杜製作,你从来不在意那些比你差劲的人,你为什么不永远保持下去。她算什么?她甚至不是本科系毕业,只是因为当不成老师才委曲求全进来天光,我不同,我毕业于剧本创作研究所,花费那么多心血,结果你只给她机会,这些年来我到底成了什么……」 他抽噎哭了起来,杜佑南过了好一会儿,等他平静后才缓缓开口。 「彦同,你知道你为什么升不上製作人或主笔?」 「主、主笔……」 「你以为我和叶姐都不曾考虑过?」 刘彦同不晓得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不晓得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他看向表情作呕的王子豪,对啊,他不过是一则笑话,名叫刘小胖的笑话。 刘彦同摇摇晃晃跌出门,金綰岑没办法扶起他,一个跌倒的人又怎么拉住另一个跌倒的人。 怪物(3) 「连炒热气氛都做不到,垃圾就算经过回收也依然毫无价值。」 王子豪把香菸丢进菸灰缸捏熄。 「我叫你南吧,毕竟我们也算是道上兄弟。嘿南,我看完你寄来的《夜临神街》,该死,我不是个称职的读书人,你知道,忙啊,不过我对销售量算是有些敏感吧。」 王子豪酒瓶对口猛灌,袖口擦了擦嘴。 「简单来说,至少能在某一族群酝酿出口碑,有了基本盘,话题炒多热,决定了这本小说走多远。不过,就是这个不过,万一读者知道了作者是倚赖女人的小白脸,不仅吸毒还性滥交,到时候要求退书出版社可就倒楣了。不过丽娟要我帮你出书我怎么敢不遵从,我是如此听话,就像站在那边的金小姐也同样听话般。」 杜佑南在想什么,金綰岑头都不敢抬,她只能用眼角馀光窥视,南的表情没有改变,他真的有在思考吗? 王子豪翻开杜佑南的西装摸索。 「信任彼此的两人能继续维持下去吗?让我们看看人性之善。来吧,谈正事之前我得确保安危,以免碰碰两下小命就没了。喔,万宝龙的钢笔,我特别喜欢这款金尖笔嘴,印上六芒白星,搞得作家还真是一种尊贵职业呢。不过万宝龙倒是没去涉略录音这种必要性功能。至于这个手机呢,当然要先关机,我们可不想让奇奇怪怪的人偷听对吧?」 王子豪把钢笔放到桌上,转而检查金綰岑。 金綰岑差点踹下去,王子豪的手由大腿抚上腰际。 杜佑南揪起王子豪的衣领。 「禁不起玩笑啊。哎,不行,这样怎么对话?杜佑南,你想知道她的秘密,你就给我站好!」 王子豪一拳挥去,杜佑南直挺挺挨揍,咬破了嘴内颊,他一眼也没眨擦掉嘴角血渍。金綰岑尖叫,挡在南前面。 「好了。」王子甩着手腕,他的手也整个红肿。「总算顺眼多了。」 王子豪从抽屉取出纸和一瓶墨水,打开钢笔盖,转开笔桿放置,旋出活塞把笔尖置入墨水瓶内,倒转钢笔,细细观察墨水在储墨管里淌流。 「你们都听过的伟大词汇,永垂不朽的字眼,改变歷史也绰绰有馀,我们因此成熟或更幼稚,要不就是两者并行。」 爱。 王子豪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在白纸上挥墨,一气呵成,便向杜佑南撒去。 「你的废话真多。」杜佑南接住那张纸冷冷地说。 「我也玩得差不多,进入正题吧,关于你枕边人的秘密。」王子豪说。 金綰岑准备好了吗? 她以为南给了她力量去面对。 然而去面对有可能伤害杜佑南的事? 永远不可能。 「我们不需要听你胡言乱语,你承认栽赃的事实,我们就有证据提告。南,我们先去找前辈。」 「你恐怕误会了,小金鱼,需要承认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接下来的东西,对以前的杜佑南不构成问题,然而你今天跑来我办公室说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你说爱对他造成了巨大影响,我们就来看看这个影响将是什么。」 王子豪拍了两下手,处于待机状态的电脑自动打开。 「sirya,playingsecreatlovefile.」他说。 录音档开始播放。 『姓名,哪里人,年龄。』 『金綰岑,南投人,二十三岁。』 『你为什么需要这一百万?』 『缴房租。』 『我可以理解成你想要留在台北对吗?』 『不重要。』 『你是一个无法离开台北的女人,你有想在这里完成的事。』 『我想要重回教职。』 『你的眼神不像是对教书有热情。』 『我不能因为别人就这样挟着尾巴逃走……就算失败也该是我自己造成的失败……我必须找回初衷……如果我不能再重复一次我经歷过的痛苦,面对它,我永远也没办法解决。』 『我懂了。』 声音沉默下来,接着发出沙沙沙的杂音。 『希望这个一百万对你有帮助,合约很简单,只要你面试成功进入天光製片,这一百万会以现钞给你,没有其他但书。这叠资料你拿回去熟读,对面试过程会有帮助。』 音轨进入下一段。 『五百万,只要你和杜佑南在一起。』 『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不难理解,一般的情侣交往,单纯牵牵手或是到汽车旅馆上床,要做到何种程度取决于你。』 『那么我们可得好好计画,王总想怎么做?既然我辈分小,就由我拿着摄影机拍摄整个做爱过程如何?』 录音至此中断。 怪物(4) 杜佑南纵然听不出那是王子豪的声音,但绝对不会认错金綰岑,毕竟他当初就是因为她的声音而爱上,如今,也因她的声音而心痛。 王子豪非常享受,仰躺董事长椅感受此刻滋味,双手配合电脑播放的华格纳:汤怀瑟序曲(wagner:tannhauseroverture)指挥。 华格纳,原为尼采的师长兼好友,两位巨擘在日后反目成仇,死敌身份取代了往日的景仰与情谊。尼采甚至无法容忍华格纳的音乐,称其音乐为难以呼吸、颓废的浪漫主义。 王子豪特别欣赏这种情感。 「南,不是那样……」 金綰岑几乎快哭出来,杜佑南是以看待陌生人的冷漠眼神望着她。 「最初的确是为了钱,那是在我瞭解你之前,在我爱上你……现在一切都变了,我曾经以为不可能得救,但是你救赎了我,所以我绝对不会背叛你。」 杜佑南静静把她搭在手背上的手抽走。 「你还是背叛了。」 那语气无庸置疑是憎恶。 「南,拜託,拜託你听我说——」 「这是既成事实,你没有错,利用他人让自己活下去是我教会你,是生存必要之恶。」杜佑南打开门,示意金綰岑离开。「你和其他人并没有不同,」 「南——」 「我说走!」 出版社职员纷纷瞧来,他们中间隔着一道门,杜佑南将她屏除在外。 一位女职员走过来抽出面纸。 「那个、你需不需要纸巾?」 「谢谢……咳……嗯,没事。」金綰岑握着皱巴巴的面纸下楼。 高跟鞋敲着水泥台阶,这也是孤寂的不可避免,回响关于死亡的论言,这就是当爱从身体被狠狠抽离之后的极致,一切儼然成定局,她还没有实感,整个人像是装进透明塑胶袋,每吸一口都痛到无法言语。 「前辈……」 刘彦同失魂落魄蹲在大楼玄关。 「我真的很佩服杜製作,一个毛头小子在编剧会议上驳倒每个人,给大家的意见直接又中肯。他总是那么闪亮,那么正确,好像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所以我恨你,你只要做出一点成绩,我就痛恨我现在的处境……」 金綰岑无力责备,她反倒希望刘彦同怪她,把一切的错推到她身上,她会更好过一些。她对自己彻底失望,她怎么有脸去指责他人,她践踏了自己,一如她的导师对她的期望,堕落到眼里只剩下自己。 刘彦同睁着空洞的大眼说:「我到底成了怎么样的人……」 为了爱。 为了被爱。 他们都成了怎么样的怪物? 追逐到最后,结局却如此悲伤,究竟是从哪一步就搞错了。 金綰岑脱下高跟鞋跑过街头,脚趾给人行砖绊到,指甲裂开却丝毫没有放慢。她内心情感变得极为纯粹,只为了一个人而跑,为了一个人不顾及形象,双脚着火,路人发出惊呼声。他们不知道当一个人活到这种程度,任何手段都无法拦阻。 金綰岑披头散发闯入花店,正在绑花束的女店员跳起来。 「请给我一枝玫瑰花。」她气喘吁吁说。 「是要吃吗?」女店员吃惊问。 「当然不是!」金綰岑杏眼圆睁。「用来道歉——」 「道歉的话你需要黄玫瑰,我帮您搭些情人草帮你包装得漂漂亮亮,无论是谁看到这些美丽的花和美丽的——客人您——都会气消。」女店员不太确定这番话得不得体。 「一枝黄玫瑰就好。我喜欢简单,他也喜欢简单。」金綰岑这才露出微笑,因为她是这么瞭解南。 正确或错误都无所谓,诚实或谎言都无所谓,她这辈子就认定了这个人。南肯定懂。 所有的边界都不再重要。 怪物(5) 她回到旧大楼前,空无一人,前辈离开了,夏日尾巴没有丝毫留恋跟着离去。去年冬天迟迟不来,今年却提早降临,连秋天都无影掠去似的。街道萧瑟,是出版社正要步入黄昏,或是他们早已在昏黄中静等晚霞,只为了一抹哀愁的尊严不愿离去。 金綰岑站在大楼前搓着双臂,她不想上去,更精确地说,她不敢上去。 小腿发痠,裂开指甲塞进高跟鞋非常疼痛,她买了杯热咖啡提振精神,等待音讯全无的杜佑南,拨打他的手机也是转进语音信箱。 职员陆续下班回家,唯独不见王子豪与杜佑南的身影。 说不定是在买花的途中错过了,金綰岑不相信杜佑南会拋下她,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她把纸杯丢进垃圾桶搭上计程车。 那栋别墅的密码是七位数,金綰岑在按下之前并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挡住,一次也没有,于是她理所当然重复输错三次,南曾经跟他说过,一旦错了三次,面板就会上锁并通知保全。 「南你到底……」 控制面板嗶的一声闔上。她急忙躲进巷角,远远观察。她不怕有任何动静,她更害怕什么动静也没有,她继续等,十字路口的街灯亮起,架在上面的监视器是否看见了她? 她好像被世界遗忘了,没有人开门,只有雨像是受不了这份寂静偏要製造噪音降下。 保全最慢半个小内也会抵达,现在经过了一个小时。她又冷又饿,浑身湿漉漉靠在厚重黑门前。 「南,我知道你把保全系统取消了。」 门上的雨被拳头震碎,弹开、坠落,溢满金綰岑的掌心。 「你为什么躲着……南……你连听我承认的勇气都没有吗?」 她拍打嘶吼,雨大到连自己都快听不清楚肺腑之言。 「无论你相不相信,你都要当面告诉我。」 「对不起……我不敢说出口是因为害怕失去你……」 拜託,请不要放我一个人。 「这里雨下得太大,你太遥远不可能听得见……」金綰岑低语。 手机震动。 她祈求奇蹟,每次当她没有伞却下雨的时刻,她如此相信。 金綰岑翻找滴着水珠的手机。 『回去。』 杜佑南只传了这一句。 金綰岑的理智线啪一声断裂。 今天正式荣登她人生中最悲惨的一天。 她把玫瑰放入信箱,鑽进篱笆,爬上攀满藤蔓的围墙。她高估自己的力气,爬了四个石砖,手从砖缝滑开。她扯下一段藤蔓,重重摔进树丛,裙子勾破,摔断一隻高跟鞋,头发跟水鬼一样吓人。 现在既没有天母人的优雅,也没有天母人的高贵。 金綰岑只是个被打回原形的乡下女孩。 那些奇蹟时刻对她招手的男人,如今选择避不见面,一句话都不愿意听。 终究不是奇蹟,而是偶然在某个好天气时得到的一把伞,很漂亮很乾净,实在太宝贝了,捨不得使用,直到倾盆大雨,她却忘了那把美好的伞放去哪里。 再也不会有人帮她开门,笑着迎接她。 和她泡在浴缸听着黑胶唱片。 一整天漫无目的,就只是开车兜风,当他们同时望向某一处便会下车,拿起摄影机感受自然的美好。 听同一张唱片,读同一本书,分享不同见解。 称讚阿虎的演唱,再亏他参加选秀都掉漆。 喝着超刚煮好这世界上最美味的拿铁。 她花了很长时间回家,花了很长时间打开门,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把身体擦乾抹药。 「太痛了……比你的测试还痛……」金綰岑仰在白床,这里有医院的气味,雨渗透进来,壁癌逐步蚕食整栋屋子。「你说要为我创造一个不必伤害自己也能活下去的地方,那不是谎言,你只是没把话说尽……那个地方有期限。」 就算分手,她依然只能靠回想杜佑南的笑容来抚平伤痛,针头对她来说只剩下伤害。 夏日的尾声来临。 怪物(6) 杜佑南把她的衣服、饰品、化妆品、书全部寄来,打定主意不见面了,一切就像是南很喜欢的那个绘本《躲进了世界的角落》,她想要用力大吼,把书砸在他脸上再拼命道歉。 『我也没有说我讨厌你们啊!』 『我又没说我不爱这个家!』 『好啦!好啦!』 躲进世界角落的杜佑南,她找不到任何方法进入。 公司没有,星沙滩没有,阿虎不晓得,甚至连看守所都没再去过,只委派律师帮忙。 一个人怎么能彻底消失,记忆是如此不牢靠。那个男人决心消失后,在她心里反而扩大了无比存在,彷彿他们的交往只是后设,为了辩证爱。恍惚杂沓,梦与现实揉合。她活在梦中,她寧可活在梦中,月的意象也比现实来得有意义。 有大量东西同时被海啸吞没,那里正是南所说的延绵数万公里的藏蓝缎带,拒绝活人的寒冷,她无法真正死去,时间就这么冻结起来。 金綰岑维持正常上班,依惯性处理业务,痛苦可以被捏平、拉长、揉成团,但是不会消失。旁边座位空了好长一段时间,前辈轻易远离令他痛苦的事物。金綰岑无法逃开也无法享受,她留在位子上只有一个渺小的希望。 这个希望最终也破灭。 新官走马上任,其他同事耳语,他是叶丽娟的专属司机小泰,如今已经不是小泰了,而是泰製作人。 金綰岑根本不在乎! 她下班杀去杜佑南家前站岗,这是整天行尸走肉的她最有生气的一刻。 「南……」 明知他就隔着两道门,却一句话都传达不了。 他教会她活下去的方式,却没教她当解决问题的人变成问题时该怎么办。或许正是这样,金綰岑从未真正重生。 一天、两天,一个礼拜、两个礼拜、一个月。 刘彦同回来了,身形明显消瘦。他比往日沉默,不再抱怨或逢迎諂媚,主动把杂事赶在下班前做完,拨空研究剧本,甚至动手写了几分大纲,低声下气询问金綰岑剪接方面的问题。 每周的编剧会议上,刘彦同准备好一叠跟航太题材相关的报导、论文、期刊,画好重点条列分明。向来只是陪笑的他首次提出了个人意见。 「李天豪博士是nasa的退休工程师,目前他回到台湾任客座教授,我相信我们有航太上的问题都可以请教他,如果请到他担任科学顾问,这齣戏一定可以再更往上。」刘彦同说。 「公司资源没那么多,这齣戏虽然主打梦想进入nasa的男主角,可没办法真往科普方向着手,进入nasa是结尾,里面的场不必特别描写。」主编剧说。 刘彦同身体前倾,几乎是整个人趴到会议桌上。 「就算没有火箭升空画面,没有仪器设备,没有预算,但是李博士有经验,加入实际发生过的事会让整齣戏更有层次,不靠噱头贩卖爱情,只要用心观眾一定会看到,譬如a7lb太空衣的尿意收集装换装置是如何指挥太空梭——」 在场肯定没有半个人听得懂刘彦同在讲什么,不过尿液什么的,金綰岑想也是颇有趣味。 「李博士很忙吧?」主编剧挑起眉毛。 「我会说服他。」刘彦同说。「而且,而且不瞒您说,我上个假日跑去玩了室内跳伞,体验到了飞行的感觉,那真的是很奇妙……」 「你是说在风洞管里被风吹上去的那个娱乐?」主编剧颇感兴趣的问。 「对。」刘彦同害臊地搔了搔头。他那天玩完之后,到今天身体都还在痠痛。 主编剧微微一笑:「真不晓得你吃错什么药,刘小胖。我以为你打算不做了,没想到一回来就准备个大篓子装着满满的妄想。好吧,你就去找李博士。你们全部在这个礼拜把资料读完,看看这些素材能不能炒出什么好菜。」 「这要多亏杜製作……」刘彦同低语。 散会后,金綰岑叫住刘彦同。 怪物(7)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在金綰岑开口之前就率先跪下。 「我对咖啡厅老闆真的很抱歉,道歉一百次都没办法弥补,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你……我可以……我会出面作证那些毒品不是他的……噢天哪……我会再把一百万捐出来呜啊啊啊啊!」 刘彦同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走廊上的编剧们惊讶望来,金綰岑连忙关门。 「前辈,我今天根本没回答你的问题你知道吗?」 「是、是吗?」 「只是把玩专有名词那不是剪接,不实际动手,把零碎画面反覆播放,关在剪接室二十四个小时,只为了捨弃许多好镜头挑出一个最完美,就算脑袋打结,也要拚命说出一则完美故事,重复沉浸在每一段画面与画面的连接,你要知道剪接就必须进剪接室。」 其实和人生几乎没两样,同样零碎,不合逻辑,异想天开的拼凑缝合,所有合乎逻辑的事物都是透过感情串联,情绪到位,没人会怀疑镜头内的谬误。 正如他们都接受了金钱买得到爱情。 爱情,但不是爱。 金綰岑试着不用逻辑去解释一切。 「确、确实。」刘彦同点头。 「你说杜佑南打醒你是什么意思。」 「那一天——」 对金綰岑是失去所有的一天。 刘彦同却在那一天有所斩获,他当时还不知道,只是愤恨佇在大楼前,他连自己到底在恨什么都不晓得,只是恨着,恨到心里的痛影响了身体,丧失食慾,胃部揪成一团。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嚐到的痛楚,好像要否定他的吃货人生。 杜佑南推开大门,面无表情看着他。 刘彦同话都讲不清,浑身哆嗦,发出不成调的气音,既不像解释也不像道歉。 「彦同,你打算放弃了?」杜佑南不特别生气,一如往昔冷静地说。 「不是、我……我想……」 「你在想什么。」 「我一直想爬到跟杜製作同样的高度……可是我办不到……我承认自己是废物才会做出这些事。」 杜佑南抓住他的手腕。 「我告诉你为什么。你的野心搞错地方,错误使用你最强大的武器,这比你承认自己是废物来得严重。」 「野心……」 金綰岑可以想见杜佑南当时的神态。 她深深涌起对刘彦同的忌妒,她现在甚至连听到这番话的权利都没有。 「我第一次晓得原来自己是有野心,杜製作看穿了。我一直想了好几天,想着我不该这样过活。」刘彦同喃喃说。 「我还是没办法原谅你……」一想到杜佑南,金綰岑的心脏便发出绽裂声。她不原谅刘彦同,代表她也不可能原谅自己。「不过杜佑南会欣然你的改变。」 「我非得等到做错才发现,我伤害了杜製作,也伤害了我自己的朋友……所以我不会奢求原谅。」刘彦同黯然说。 「前辈,星聚落是一间酒吧,不是咖啡厅。」 「啊,抱歉,因为咖啡太好喝了,我以为是咖啡厅……」 那里确实有全台湾最好喝的泡沫鲜奶咖啡。 怪物(8) 您的留言将在嗶一声后开始计费,如不留言请掛断。 「最近阳光很不柔和,空气很冷,也许到了年底台北会下雪也不一定……前辈很享受他现在的工作,我想他的责任越重,他的生活越轻。」 金綰岑数不清她为电话留言花了多少钱。 天光製片的四楼换了装潢,那是原本杜佑南的办公区域,整面白墙面贴满鹅黄色壁纸,印象派光影画作收起来,摆置如高低音符的香氛蜡烛,木椅换成彩色塑胶椅,最显眼的是两个比邻办公室前的休息空间摆着三台家用主机,接上六十五吋萤幕,这是之前杜佑南担任製作人时还没有的东西。 「金编剧。」 泰製作突然从后面出声,她立即握紧双手转头。 「我们之前见过一面。」 「我记得。你愿意在外头淋雨,叶老闆人呢?」 「你对我有很深的敌意。」 「要当上製作人不这样做不行吧。」 泰製作对这番讽刺只是一笑带过。「喝茶吗?西湖龙井雨前茶,话梅乾果请自行取用。」 泰製作打开电磁炉烧热水,以热水冲洗渚色茶壶,茶针熟练刮出一定份量的雨前茶叶,第一泡、第二泡,闻香杯扣入茶杯,双手滚动溢满茶香。金綰岑发现她来台北遇到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喜好,把平平只是一般人的兴趣昇华成艺术,毋寧的说,金綰岑认为那是信仰。 他们对自我有一定程度上的信仰,将使他们比常人更容易达成目标,也在迷失时更容易陷入。他们把不信任的对象全视为潜在敌人,轻松方便的分类法。 他们必须不曾迷失。 因为那将导致他们不再是他们。 金綰岑盯着冒烟的品茗杯,紧闭嘴唇一语不发。 「你觉得这间公司需要谁,我、金编或杜製作?」泰製作打开电视拿起摇桿。「大家竭力维持机器运作,就算缺少好几颗小齿轮,很神奇的是它还是能够运转,只是声音不协调罢了。这里没有一个小零件是不可或缺,除了这台机器本身。」 「叶老闆在哪?」 「她近期都不会来天光。」 「为什么?」 泰製作不再回答,电视游乐器的声响打断了对谈。 对叶老闆来讲,杜佑南并不是不可或缺。 金綰岑对杜佑南来说也是吗? 她好害怕答案,宣告这一年以来的救赎都是错觉,她因为太爱对方才美化了这一切。所以王子豪不断告诉她价值是最重要的,彷彿洗脑一再传唱。她又怎么能相信,这是她对自己的信仰。 「我对你来说也是可有可无……」 金綰岑躺在床上痛哭,不断吸气,太多氧气太少二氧化碳,过于纯粹的恋情只要一点火花就会燃烧殆尽。 「南,不要走!」 手机落到地面,萤幕裂成蜘蛛网状,她捡起来继续拨打,声音发不出来,一点也没有,落进了黑色的洞,声带彷彿枯萎,随着昨日的她,今日的她,明日的她死亡。 电话接通了。 金綰岑没察觉,直到她愣愣看着显示通话的画面。 她开始打嗝。 「嗝……南……南!不要掛电话!嗝……拜託……就算不说话也没嗝係。」 金綰岑很缓慢,如孩童诉说这段日子,说天光永远也不会改变,所以南才不改变而是创造。不过人改变了喔,她小声说着,前辈被打醒,虽然不是真的用手打。 她笑了,认定对方有在听。她躺在床上,想像杜佑南躺在她身边,他们维持快要触碰到对方肩膀的微妙距离。 生理期大乱让金綰岑饱受痛苦,她强忍,今天是难得的电话日,她只想对方开心,尽量讲一些愉快、不是索求而是给予的话。 然而还是不行,另一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夜渐深,她被深如稠块的梦囈包覆,分不清现在是现实的哪一层。 「南……我不行……没有你的时间全部都没有意义……我不想待在这里……南……你在听吗?你有听到我的声音吗?」 「我开着灯,开灯躺在床上,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把我往痛苦推去。拜託,不要掛掉,陪我……如果你也能听到黑暗里温柔的海潮声……」 金綰岑鼻息渐浓。 梦中,她搭乘列车,那是从尾走不到头的一列长火车,每一个车厢都灯火通明,每一个车厢都没有人。 她专注移动,穿过米色自动门,心里头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她保持右脚与左脚的优雅交替,呼吸是天生自然,往前走也是,无论走得再远都不慌张。 火车轰隆驶过月台。 金綰岑往雾气黄油满布的车窗玻璃望去,他的身影模糊不清,撑伞站在月台,她还是一瞬间认出来那是谁。 「哈……哈……哈……南……」 金綰岑惊醒尖叫,发现自己不断流泪,没办法止住哭泣,她在一班根本到达不了目的地的列车。 电话为什么还在通话中? 金綰岑关掉电话,关掉闪烁的灯。 既然一切只是幻象,就把一切通通结束掉。 怪物(9) 碰碰碰! 午夜的铁门回响几乎是怵目惊心,金綰岑不知手痠拍打。「杜佑南去哪里了,王子豪你出来!」 她恐怕没注意到整条大街只有路灯在工作,天方出版社是一片寂然。她闹了好阵子,才悻悻然跨上云豹离开。她是被拋弃也要亲耳听到的人,如果云豹註定灭绝,牠一定多少希望知道自己非得灭绝不可的理由。 金綰岑打开远灯出发,雾霾把能见度降到一百公尺。 不夜的水烟随冷风包围整座台北市,她解开风衣踏入,直直往舞池迈进。烟馆从嘴里吐出寒冷,体内留下热气。 欢迎,让我们欢迎美女们上台!」 充斥物化。 不仅限女性,整座城市都是物化过后的美。不会有人责备这样的美,尤其身在此处。 金綰岑甩着长发,t恤湿透了内衣,身体记忆美学,一则故事透过舞蹈的口吻诉说。金綰岑从来就不是善于说故事的人,她认为自己的美很空洞,许多与她深入来往的人也察觉到这一点。 只有那个男人说这就是属于她空洞又灿烂的魅力。 噢,年轻的小鬼头讲得真好。 金綰岑从舞台退下,乾渴的身体灌满饮料,几名染着头发的青年在舞池中围着她。 「舞跳得很棒喔。」 「谢谢。」 「你是台北人吗?」 「不是。」 「哈,我就说嘛。」青年转头对着同伴高声讲。 「嗯?」 「没有化妆啊,跳起来好狂野,真的很美。」 「谢谢。」 金綰岑拨开他伸来的手。 「你是哪里人?」 「南投。」 「我们有去过南投,猛的咧,穿着极度乾燥杀上武岭,尤其鼻环都冻得都快掉了,幸好我们骑车技术不错。」 「喔,对了。」金綰岑抓住青年满是刺青的手。「你们有没有一些有趣的?」 「有趣的?」 「譬如氯胺酮。」 「嘘。」 青年左右张望,把金綰岑拉近。 「你想要乐一乐?」 「是。」 金綰岑一脸正经,青年虽感突兀,倒也没理由拒绝美女入座。他的朋友们大声吆喝让金綰岑坐进最里面,又端酒又拉过水烟,金綰岑照单全收,她一喝下酒就感觉头晕了,烟雾沉积化作粉末,吸进气管里瞬间涌上欣快感。你哪里人?我们是地球人喔,你问是什么意思,哈哈,就是世界大同啊,我们彼此都应该相亲相爱对吧? 怎么样?我们当然爱你啊,你那么漂亮,我们当然会好好爱你。你绝对想像不到我们那边还有更多的乐子和钱,你有没有听过六福堂? 青年用价值一千的帝雉刮出如细长血管般的粉末,舌头舔掉纸钞残留的粉末,他将钞票捲成一小管交给金綰岑。 「来。」他说。 金綰岑把纸钞塞入鼻孔好像她是感冒型患者,一路向吸,七公分的灿烂,氯胺酮通过鼻腔黏膜进入大脑,鼻头沾上雪白粉末,她像是看见初雪的小女孩拍手笑了。 许多隻大手抚上她的背脊,她的脸颊,但不能是臀部,绝对不行,噢,那里只有首领允许才能通过的禁区,该死,把你们噁心的触肢拿走! 金綰岑在大雪里着火尖叫,颤慄的鸡皮疙瘩一颗颗冒出。 「喂,你干嘛——哇啊!」 「干恁娘咧。」 「你他妈哪里来的,你知不知道你搞的是谁?」 金綰岑被人拉起来,她的周围是一阵风暴,把靠近者撕裂,却温柔对待风暴中心。 比太阳高昂,比满月更低沉的声音。 「我现在心情很差,别废话,你们要就一起上,否则就给我滚回去坐。」男人说。 金綰岑闔上眼,她打算好好睡一觉,暴力或毒品都阻挡不了的睡意。 怪物(10) 阿虎是一尊名为沉思者的雕像,他打开电视机也没在看,目光置于玻璃桌,斜切阳光从半开的窗帘照入,空气漂浮细緻尘埃,旅馆独有的气味。沉思者阿虎,真不像他,金綰岑想笑又想哭,阿虎一双浓眉大眼瞧来。 「阿虎,你忧伤吗?」金綰岑用棉包紧裹着全身问。 「如果非得在快乐和忧伤之间选一个,我只能不得已选前者。不过小金鱼,我自詡为嬉皮,如果不豁达,我的音乐便无法苦中作乐。」阿虎的手指轻敲玻璃桌面,他伸展僵硬的四肢。电视机又播哪里失火,哪里的车去撞哪里的人,言语上的谋杀,小确幸谋杀,政治人格谋杀。「要达观没人比得上乐儿,她笑嘻嘻跟我说她每天都要在勒戒所服用一剂美沙冬,挺爽的。」他大笑。 金綰岑也笑起来。 「你有看到南的新车吗?」 「大7?」 等等。」金綰岑一把从床上坐起。「他有买一台bmw?」 「我随便猜的。」阿虎掏出香菸,突然想到这里是旅馆,只好摸摸鼻子塞回外套。「所以是哪家汽车。」 「kiwi。」 「奇异果。」阿虎露出疑惑的表情。「南一直很讨厌机车,他认为那是烦人的交通工具,你该看看他坐我的劲战戴西瓜皮帽的恼怒模样。」 我看过两次了。」金綰岑以自豪口吻说。 「你昨晚见到他了?」 「阿虎没见到吗?」 「我只是收到简讯,要我去公车站收取包裹,很大的包裹啊,没看过包装得如此美丽的包裹,我不知道该把她丢到哪,毕竟我现在也是寄人篱下,只能把她放到这间破旧的旅社,虽然没有鱼缸但应该没关係吧。」 「阿虎……」金綰岑拉开棉被看看自己是否穿着整齐,接着才下床。「走,我们去吃东西。我好饿。」 「我还没到那么饿的时候,不过小金鱼都邀约了,我可没理由拒绝。」 想活下去,所以不得不吃东西,把空荡荡的身体塞满,让每一处盈满糖分。 想活下去。 所以逃走了。 想活下去。 所以回来了。 金綰岑几乎把早餐店一个半面的餐点点光,他们花了好长时间吃,辛苦从盘子扫进胃袋,再接下一个盘子,最后真的没办法只好打包,让阿虎带去给桥墩下的同伴。 阿虎载她取回云豹档车,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星沙湾。这座佔地万坪的星星渡假村已盖出雏形,星聚落则是剷除得一乾二净,徒留水泥基座,户外浴室打掉,取而代之的是高耸又深的大型浴缸,可以同时容纳数十人的玻璃浴缸,那便是星星渡假村最自豪的无边际泳池。 里面没有水,但金綰岑可以预见放满水后的美景,水质乾净又清澈,不带盐分的地下水脉,除了人以外没有其他诡譎生物。 他们透过玻璃看向波涛汹涌的黑海。 她想像身体沉入灰色的深海,里头的顏色和表面不同,是很美很美犹如高原的藏蓝色。 然而那只是想像。 「海变得好脏。」金綰岑摇了摇头。 「或许它的顏色本来就是这样,只是我们都是晚上看到,刻意去忽略它很骯脏的事实。」阿虎呼气用袖子擦了擦玻璃。「听——海哭的声音,叹息着谁又被伤了心却还不清醒。」 金綰岑嫣然一笑。 「其他人现在都怎么了?」 「滨哥回淡水老街,他本来的据点。吴叔在龙山寺、台北火车站两边轮流跑。小宜回彰化了,好像帮忙家里务农吧。妈的,要不是阿峰那傢伙吓得该讲不该讲的全讲了,有小胖子的口供,超现在就出狱了。」阿虎愤恨说。 「检方也开始着手调查富国建设的黄总裁,他涉嫌贿络负责审理开发案的林姓法官,并且施压银行抽掉环团的资金来源。」金綰岑说。 阿虎不予置评。 对他们而言这不过是迟来的报復,改变不了任何命运。 「小金鱼,我们为什么要以这种态度过生活。」阿虎像是为自己辩解。「我们瞭解再怎么认真对待都是徒劳无功。快乐多,烦恼就少了,人的一生也不过能装进那些固定的容量罢了。」 「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劳动服务完,我会回山上部落教孩子们弹吉他,没事写写曲子,部落很多小朋友想当歌手,可是又没有钱去学才艺,总之就便宜地教吧。葫芦不想放弃虎乐乐团,说要跟我回部落,不过啊,钢琴在部落里可没有行情,况且部落也没有年轻女孩,她们老早就出外打拼了,我是不晓得葫芦要怎么讨老婆啦。」 「应该有教会吧,如果在教会弹钢琴……」 「好主意!我去问问牧师有没有缺管风琴手。」 风把黄色警戒线吹得啪搭作响,从遥远世界尽头扑上星沙湾的疯狂浪头,金綰岑浮上海面,她把阿虎拉上来,而只有阿虎能带乐儿上来。 「会过得很辛苦。」她说。 「没办法,这是一个穷人养穷人的时代。」 「你的嬉皮精神并不穷。」 「当然,那是我全身上下最有魅力的地方。」 「超会取笑你的。」金綰岑拍拍他垮下来的背。「问你一个问题,你撞死石虎后为什么就戒毒了?」 阿虎点燃香菸,也没有抽,只是夹在两指间,像是备而不用的浮潜呼吸管。天空和海没有明显界线,他们站在沙滩上浮潜,灰朴景緻恰好。 「因为牠使我想起我的族人。」 菸沿边缘慢慢烧完。 金綰岑收到一封简讯,掩不住脸上喜悦之情。 「那个男人总算约我了。」 第八章 成人(1) 那一间他们翻过墙,初次爱恋的高中,南站在一排脚踏车旁,围墙佈着盛开的月季。 「美人与花。」他说。 金綰岑于落叶中走来。「南,我不会原谅你。」 「我知道。」 「我也不会原谅自己。」 「我知道。」 杜佑南俯身把她的帽子掀开,轻轻吻着她的额头。 「笨蛋。」 「我知道。」 金綰岑抓住他的领口往下拉,踮起脚尖亲吻南。他的嘴唇好乾,皮肤皸裂如一口枯井,他需要水的滋润,一个和他彻底相反的存在。让井得以是井,小金鱼得以是小金鱼。 良久,唇分。 「我也知道。」她咬着下唇说。「去哪?」 南指向天空。 他们从汐止交流道进入国道三号,杜佑南就算把野马卖掉,换成驾驶toyotayaris也是十分得心应手,丝毫没有从跑车换成休旅车的过渡感。 「帮我转个电台。」杜佑南说。 綰岑操作触控面板。 好事联播网,轻踩过枫红的朋友,就在好事好事,989,bestradio。 张悬轻柔的声音从喇叭流洩出来,她的声带彷彿铺成了这一条宽敞公路。光芒从右上方照进挡风玻璃,又暖又冷。 「南。」 「嗯?」 「你不问我吗?」 「不问。」杜佑南勾动嘴角。「给我一颗。」 金綰岑把柠檬凉锭塞进他口中。 「别坐得那么端正严肃。」杜佑南看后照镜,打方向灯从内线转到中线车道。「我不问,是没有问的必要。」 「……我本来就很端庄。」 「是吗?」 「是。」 金綰岑绽开如花的笑靨,她松开帆布鞋。 「至少黑丝袜穿得端庄。」 「是吗?」 「我猜的。」 「猜得蛮准确嘛。」 他们在清水休息站停下,吃了炸鸡和咖啡,金綰岑磨磨蹭蹭观赏水族箱里的大鱼。 「这隻鱼长得真的好奇怪喔。」 「跟你很像。」 杜佑南轻拍她的头,他显得略为迟疑,彷彿不确定该不该顺着发丝往下抚摸脸颊。 「你说的是你吧?」她笑了。 而他也笑了。 金綰岑看得出来,南甚至在车上都坚硬不已,她的身体妨碍了他。他们默不作声,只是听着广播,慾望在狭窄空间里闷烧。 丝袜包裹的大腿根部溢出热流,被阳光充分晒过的大树。南轻拍她的头发,透露出想要她的眼神,金綰岑就湿润不已,一点粗糙,一点紧缚感,她几乎抵达高潮边缘。 金綰岑缩起身体,双脚紧紧拢靠,皮质座椅擦过臀部,就像南曾经把它放倒他,手指轻滑过丝袜细緻的纹路;一隻天鹅,充满忌妒与黑暗两面。她把冷气转强。 好似他们的身体从来没有离开彼此。 她做了一趟美好又温柔的梦,素材是旁边这位专注开车或者假装专注开车的男士。他们停靠路肩,在车后放置警示三角标志,杜佑南再也忍受不了,强硬从她两腿间插入。 「南……」 金綰岑低语。 「嗯?」 她没有回答,杜佑南也没有继续追问。 很棒,可惜有太多束缚,胸口被安全带勒得好痛。如果不是南,她什么也办不到。 金綰岑平缓呼吸,睁开水润的双眸柔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成人(2) 「追逐天上的雪。」杜佑南的手颤了一下,那也许是因为旁边就是万丈深渊的悬崖,致使他无法定下心来。「去武岭。」 这不禁令她联想到水烟店的混混穿着极度乾燥杀上武岭,大叫鼻子冻得要掉了,脱光上半身在石碑前拍照的模样。 「你不会脱光上衣和武岭合拍吧?」 「你可以脱,但是我怕冷。」 「懒得跟你说。」 金綰岑撇过头。山路险峻,一出隧道,明媚风光隐没在雾里,气温骤降,如临仙境。 「未入山,焉知山林寒冷。」杜佑南轻声说。 未成人,又何知人间悲欢。 金綰岑往车窗外瞧,彷彿漂于半空,这里是她的故乡所在,飘飘荡荡的熟悉感折回脚底,跃出水面的金鱼应该可以飞翔,在湛蓝中呼吸。 杜佑南神色凝重,话少了,车多了。 分明是秋季,却有几株山樱昏头似的盛开。 他们在漫长车阵中抵达山庄,金綰岑补充水分搓揉冰冷的双手,她虽然头晕不适,倒没像杜佑南那么严重,他看起来连行李都拿不稳了,脸上的气候早已降下大雪。 饶是如此,他还不打算进房好好休息一顿。「武岭下雪了吗?」杜佑南问。 「还没有消息传来,我们也还在等待哪。」柜台笑说。 「谢谢。」 雪不落,他便不能落下。 「你还好吗?」 「没事。」 杜佑南推开金綰岑的手,带有力道,手势供出了他的内心。 那真的是他的内心吗? 明明已经受到伤害了。 气温接近零度,她的手非常温暖。 房外满遍的樱花与杏花,金綰岑来不及穿鞋就迫不及待打开阳台玻璃门跑下去,秋露浸湿她的丝袜。「南,你看,好棒喔!」一阵狂风吹乱她的头发,她在耀眼的花瀑中大笑,银铃与花。 「犹如万有引力般永恆的美,那是花的风暴,那既是生也是死,我自愿走去,就算仅有片刻佇足,也远比世间万物都来得……」 杜佑南只要往前就能把这个女孩牢牢抱在怀里,还是差了那么几步,就这么几步,连提起脚的勇气都没有。 他关掉sony摄影机,转身进入房间。 不久,旋着一股冷风的金綰岑跑回来,她跳到杜佑南躺着的床上。 「晃来晃去就像海浪,啊……」金綰岑记起方才的举动,悄悄把手抽回。 杜佑南比她细长的手伸来扣住她的手指,金綰岑发出猫叫。 她抬头对视疑惑的南。「我想那个,有些奇怪,我好像变得青涩……」 「原来如此。」南点点头,一个转身来到岑的上方,黑压压的就像是整块从海上飘来的乌云,他俯身亲吻岑的手,把她的每一个指节当成是最柔软甜美的嘴唇那般。「果然很情色。」 「是青涩……」 金綰岑想要有所回应时,杜佑南离开了她。 「该上武岭了。」 「这个时间吗?」 「再晚一点的话什么也看不到。」 金綰岑噘嘴,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 「明天再看也可以,不是住两晚吗?现在好冷,好不容易稍微暖活。」 杜佑南把脖子上落进大衣的灰色长围巾解开,分出一半给金綰岑围上。 「这样就不冷了,走吧。」 「好!」金綰岑搂住他。 「你不是才说自己变青涩?」杜佑南被她撞得东倒西歪,路也没办法好好走。 「我想到其实我比你大,所以如果要在青涩与情色之间择一。」金綰岑大笑,抢过杜佑南手中的摄影机。「噢,我可不能顺你的意。」 南的表情无与伦比。 成人(3) 合欢山由台14甲切出一条黄栏红桿稜线,他们沿山腹朝合欢东峰与主峰之间的鞍部前进,故名佐久间峠,曾是太鲁阁族和日军的旧战场。 「不论是打仗或开拓公路,歷史背后都牺牲了很多人。」金綰岑有感而发。 「就算没有创造歷史,人终归一死。」 「也是喔。」 奇莱连峰浸泡蓝染,公路旁的山脉既不是绿色也不是褐色,而是重蓝,随着距离逐渐褪成留白,彷彿在山林呼吸间淡去。车窗冰得透亮,金綰岑贴着脸颊都快冻僵了,幸好他们是在车内进行这趟舒适旅程。 不想还好,一想到就墨非定律了。 前方突然严重堵塞,toyota缓缓减速,最终杜佑南拉起手剎车,之字型弯道长出一条红龙。杜佑南下车打听,快到武岭的弯道处有汽车拋锚,造成双向回堵足足有两公里。 杜佑南对哼着歌的金綰岑说:「一时半刻也解决不了,用走的吧。」 金綰岑伸了伸美好的懒腰,揹起背包下车。 「好冷好冷,南,是金色的,有金色的东西从云里破出来!」她又叫又跳。 「你不也是金色的。」 「我是吗?」 「恐怕是在车上睡饱的缘故。」 「我没睡,你才在睡呢。」 她不了解,宛如朝阳的金綰岑令任何美景都相形失色。 「等等,你稍微等一下,先别走,噢我的老天。」金綰岑全身僵硬,动也不敢动。「有东西撞了我的小腿。」她的表情好像那个东西是异形。 杜佑南笑起来:「别紧张,一隻狗罢了。」 金綰岑双眼顿时放光,她低头一瞧,这狗可真是不得了,毛跟绵羊一样厚实,灰得像是说这色才配称得上是流浪。 这隻大狗转向杜佑南的牛仔裤嗅闻。 「你好漂亮,你是因为住武岭所以毛皮才跟着进化吗?」金綰岑蹲下来。 岂知狗完全不甩她,反而拼命跟着杜佑南闻味道。 杜佑南轮流看着歪头的金綰岑和大狗。 「我好像挺受小动物欢迎。」 「有道理,如果包含我在内……不对。总之,你长得太人畜无害了,殊不知剖开来是黑到不行。」 「我视为讚美。」杜佑南拍拍她的头。 「狗是牠不是我好嘛。」 大狗摇摇摆摆跟在他们后头。 整条山路闹哄哄,有人搬出锅碗瓢盆煮泡麵,有人打电话狂骂脏话,也有人蹲在路肩打扑克牌,就算现场突然跳上一齣音乐剧金綰岑也不感意外。 接着就有人把手提音响搬下车。 年约三十的女性,天寒地冻她却一袭薄纱长裙,右手一支麦克风,左手打着节拍。 ????sky啊咿呀咿呀咿呀啊。 「taeyeon的i……」杜佑南一时间也无语。 quot;到处都听得到的故事, 丑小鸭与天鹅, 还有展翅前的蝴蝶。 人们不知道, 也看不见你的翅膀, 你所要面对的世界说不定就是如此残酷, 但坚强的女孩,你知道你生来就是要飞翔。 你流下的泪水, 你感受到的痛苦, 全都是为了展翅高飞而准备的, 蝴蝶啊,所有人都将很快见到你。quot; 「这首歌本来就是这样吗,怎么跟我印象不同。」金綰岑话虽如此,还是跟着音乐轻舞。 「key太低的缘故。」 「原来如此,换我唱唱看,i~」 「边走边听你唱。」 杜佑南攀上挡土墙,伸手拉起金綰岑,他们沿着陡峭泥巴路往山头爬去,两旁不设护栏,只有一丛丛山艾、早熟禾做视野上的遮蔽,一旦失足便是坠入万丈深渊。大狗似乎走惯了山路,一路超前。 「南,你还好吗?」 杜佑南的手脚冰冷,嘴唇发青。 「别走了。」 「不……」杜佑南勉强止住颤抖,仅有一瞬间,他用力回握金綰岑。「待在我身边,我一个人没办法做到。」 「为什么?」 「我有惧高症,光是这种坡度我也能鲜明感受到死亡。」杜佑南勉力抬起不像是自己的沉重双腿,手塞进泥土撑着身体的倾斜。「我以为我不畏惧死亡,然而获得了越多,我越不想死。」 她并不是想问这个,现在的杜佑南正是以前的她,试图去对抗什么。金綰岑不清楚非得做到这个地步的原因,但是既然南想去做,她将是陪他到最后的人。 如一段漫漫长夜。 「南,看着脚底,不要看旁边。听我的声音,感受我的温度,不要理会死亡。」金綰岑说。「天空很美,这里很美,你也很美。」 杜佑南没有回话,也没有停下脚步,他牵着她,她牵着他。 终于上山。 成人(4) 「好美……」 金綰岑揉了揉双眼。 远处的山峰与他们平行,蓝色墨染画出来的山脉,风狂乱吹拂,脚下的云海涌动,稀薄云层包覆了他们,由眼眸滴出来的沁凉。山被海浪承载却坚定不移,大自然的千变万化源于亙古不变。 太热了,这座蕞尔小岛太热了。他需要一个奇蹟,一个机会,告诉他下定决心吧。世界不曾因贪婪凡人而改变,然而杜佑南找到对他而言的永恆。 「南,我们会怎么样呢?」她问。 为了这个有她存在的世界,他愿意改变。 雪花自天空飘落。 「——是初雪,下雪了,南,真的下雪了!」 金綰岑双手捧住冰凉雪花,瞬间在掌心融成水,彷彿连存在都没有过。 杜佑南试着在稀薄空气拼凑完整语句,他受缺氧影响,一些模糊想法,讲到一半的字句,哪里才完整,他耽溺无氧,用失去感觉的雪埋葬自己。 汪! 大狗跑了过来嗅着他的裤子。 杜佑南抓住了大衣内袋的绒布盒,他必须摘掉氧气瓶,这里并没有那么稀薄也没有那么高耸,他得靠自己撑住,战斗直到再也无法再战为止。 「金綰岑。」杜佑南掏出盒子。 女人一眼即知,那是她们望眼欲穿之物,是放出了挫折、痛苦、疾病却留下希望的盒子。 于是当一切都无法再超越之后。 杜佑南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颗太阳,椭圆型切工抓镶,w字样戒台簇拥璀璨光芒。 「你愿意收下吗?」 「我愿意。」 金綰岑哭了,甚至没意识到杜佑南帮她戴上了戒指。 小小的,如此紧密,正符合她的戒围。 「无论是昨天、今天或明天,我都会倾尽所有爱你,不让你受到伤害,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太卑鄙了。」 杜佑南抹去她的眼泪,把她的嘴唇当成是一碰就凋谢的玫瑰花般温柔亲吻。 「那么这隻狗就是我们的见证了。」杜佑南说。 金綰岑破啼而笑,她解开南的围巾套在自己脖子上,很冷似的把口鼻包紧,从背包拿出一条白围巾。 「南。」 她招手,南蹲低让岑为他披上,他没想到白围巾里还藏有一条项鍊,真是名符其实绑住南,项鍊末端掛着白钢戒,滑过他的锁骨,无机物冰冷,然而贴着皮肤很快就热了起来。 靠近心脏的位置。 「无论是昨天、今天或明天,我都会倾尽所有爱你,接受你的保护,保护你,保护我们共同拥有与共同失去的……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金綰岑贴着他的额头柔声说:「而这隻狗就是我们的见证。」 杜佑南把她抱到半空,无数轻啄降落在美丽的大地。 「南、南,你的惧高症是治好了喔,哈哈哈好痒。」 雪不断落下,落在两人身上,落在泥土,落在生命里,银白世界豁然展开,除了彼此以外皆被山嵐淹没。他们置身在冷冽的山,他们置身在辽阔的海,置身在令人错乱的雪花纷飞中。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是怎么样的爱情捨得毁灭世界? 杜佑南终得体悟。 「那已经不重要。」 「你现在该不会要脱掉上衣吧?」 「我怕冷,不过我想掀起你的上衣亲吻,别这种表情,我不会做的,现在的你就像一株小草青涩。」 「讨厌?」 「有初恋的错觉。」 「不是错觉。」 大狗又汪的一声跑下山头,牠似乎很聪明,知道要赶在雪结冰前离开山岭,他们避免意外也跟着下山。 「南,我真的没看出来你有惧高症。」 杜佑南难得发窘:「我不想在你面前示弱,男人在他喜欢的女人面前可是会装作强悍。」 「哦,你现在的意思是说不喜欢我囉。唉,跟人求婚完就甩了人家,说给乐儿听她还不嘖嘖称奇。」金綰岑开玩笑。 「我太天真,以为可以选择不爱。」杜佑南无奈摆手,回敬金綰岑,果不其然她翻了大白眼。「结果我只是加倍爱你,所以我要你知道我的弱点。我怕高,我怕虫,我怕黑,我怕死亡。而我最害怕的是失去你。」 「你不会失去我。」 歌在,人也在,泡麵吃光了,雪持续飘落。 我们之间的爱…… 杜佑南喃喃自语。 「什么?」 「不,没什么。拖吊车开上来了,那一台,有没有看到,从另一边绕过来了。」 「真好,咦,拖吊车来了表示……」金綰岑皱起小鼻头。 「快跑!」 杜佑南拉着她往替换掉野马的toyota跑去,金綰岑差点因为稀薄空气喘不过来,她又很想笑,她看南笑了,也跟着灿烂大笑然后咳嗽。 ——在半空化作雪,落到地面冻结成冰,溶化后成为了雨。 成人(5) 他们没吃晚餐,甚至一刻鐘也等不了,电梯门一打开,岑被扛在南的臂弯里,差点摔进房门,脑中有不把戒指脱下来可不行的念头,他们太激烈了,一定会受伤。南的眼神令她着火,但是他渴望的…… 「南……你先洗……浴室太透明了,我现在简直青涩到不行。」 「好是好,但你这是情色……」 「不喜欢脚吗?」 「这是诱导问题。」 「我知道你的目光注视哪里喔,你总是不掩饰你的渴望,你的野心用错地方了,譬如说……」 她的脚趾抚上他。 南洩漏气音,岑好喜欢听他发出这样的声音,像是一件小小的乐器,被黑丝袜包裹着,脆弱的肉体由她全面掌控。 「如果没有渴望……我无法拥有像你这般女人……」 「再多渴望一点没关係。」 麻痺感从脚底板窜上脊椎。 南想像黑丝袜下犹如初雪的细足,沿着他的血管攀升,直至顶端,直到他无法拒绝,而身上的冰块皆融化。 脚尖传递的甜美,他完整接收,两种不同功能的器官如何相结合,其中的核心是优游的金鱼——也就是说——并不是任何人都足以让南產生恋物癖式性欲。 唯有金綰岑,唯有她那双经歷长时间舞蹈优美又强韧的腿。 南的身体传来颤动。 「小金鱼……我太久没有……我快要……」 「就连帮自己弄都没有?」 岑俯身低语,脚掌加速搓揉,她的乳房如人们仰赖的太阳。 「没有……」南摇头,汗滴滑过脸颊。「我……」他伸直双脚,紧绷得彷彿要裂开。 「没关係,你现在可以不用顾虑……想要就射出来……」 一句话解开了南的枷锁,腹腔拼命收缩,挤压出来的量之多几乎淹没岑的脚趾头,她闻到一股浓烈气味,像是刚从冬眠中甦醒的生物味道。 「真的很多,南,噢,我要先去洗澡,你给我乖乖待着。」她抓起大把纸巾大略擦了一下。 南从背后抱住她。「可是我想要拥有你的每一吋。」 「好好,乖,先坐着看电视。我至少要能好好踏在地毯上不是吗?」 不能做到的事杜佑南绝不会答应,尤其是从浴室玻璃可以清楚看到金綰岑把吊带解开,褪去丝袜,绑起头发露出后颈弧线,仰起脸庞接受净身,凝脂肌肤任由清水滑过,打转的水滴像是陷入了不可自拔的凹洞。 如果南不这么做,如果他现在不进浴室与她拥吻,他必然哭泣。 为什么会如此痛苦? 他脱掉湿透的衬衫。 「我没有吃药……南……你不能射进来……」 「没关係。」 「你在哭吗?」 「没关係。」南亲吻她盘在他腰际上的大腿。「你耀眼得令我看不清。」 「我就在这里,很好找。」岑抚摸他溽溼的头发,脆弱的他,湿润的他,南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性感。「你要花多长时间都可以。」 每一个动作都一而再再而三重复,尽可能拉长一次做爱的时间,遵循每个步骤的频率,把对方的气味吸进体内,手的气味,嘴唇的气味,阴茎的气味,液体的气味,调到正确频道比用光蛮力重要。 于是,每一个阶段都碎成片状化慾望,岑边拾捡边掉落,以乐儿的话来说,就是她爱的那些都会从她屁股掉落。 她看着玻璃外的世界,雪无声飘落,樱花瓣掉入了泥土里。 金鱼浮在透明气泡里优游。 太阳终将落下,月冉冉升起。 在他第三次射精之后。岑抱着南,棉被紧紧裹住两人,半硬半软的阴茎插在体内,南就像是躺在温暖被窝的小猫注视她的侧脸,把她的大腿当成抱枕那般环在腹部。 「我无法分辨你是我的想像或是真实的存在。」岑差点哭出来。 「这两者并没有分别,这就是我,是我。」南吻着她。 「你不会觉得我奇怪吗?」岑感觉腹部下的灼热,侧耳倾听水声。「一个活在想像中的女人。」 「想像是十分独特的能力,爱因斯坦也是擅于想像的人,失去了想像,我们将失去现代物理学,而我们目前认知的时间概念将不復存在。如今,时间冻结在这一刻,就只是想像罢了。」 金綰岑凝视南在黑暗中依然明亮的眼眸。 「你盯着我一整天了。」 「那里有不属于你的伤痕。」南撩拨她的发丝,轮流摸着她左耳与右耳上的小隧道。 「我的年少时代不是很顺遂,有人对我坏我不会假装对她好,对同学是如此,对老师也是如此。当时的我一直活得非常不安。」 南根本不像是理解似的抚摸她的乳房,好吧,这点倒是令人安心。 「我觉得非常挫折,认为自己不应该只是这样的人,所以我离开家乡到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的地方,我后来了解到小时候的林林总总已经塑造了我,不管逃去哪都只是前景轮回。」 就像是她找到的每一扇门都在她眼前冷酷地闔上。 「直到你给了我超乎想像的爱,我再一次重新评价自己。痛苦无法消弥,但是我学会与它们共存。」 岑的脚掌摩娑他的脚趾。 「我也是。」 「什么?」 「你不是要说我爱你。」 「我爱你。」 「我也是。」 岑以鼻尖轻搔他的脸颊。 「我在想,如果求学时期就能遇到杜佑南先生,百分之一,不,万分之一的爱就好,给予那些学生们,不只是把教育当成领月薪的固定工作,他们的人生也许会彻底不同,也许能更加正正当当面对自己。」 「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你情不自禁了。」 「南,你又硬了!为什么?」 岑实在好奇到不行,手往下摸索,膨胀的方式就像起化学变化,他已经射了三次,这男人是要把一生分量在一天之内全部用光吗? 「你认真面对你想做的事情,但总是做不好,你的心太过纯净了,以至于它不能忍受最污秽的环境……」 她几乎使不上力,任由南带领她向深处游去。 那里好冷。 所以才能感受人类的体温。 成人(6) 金綰岑拉着棉被滚了一圈到杜佑南身旁,他读着几米的《躲进世界的角落》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明明是出来旅行,还非得要她带来不可的理由。总之,现在是扎扎实实从第一页读起。 旁人口中拼凑出来的杜佑南,遇见她、爱上她之后失去了那股可以切开一切的锐气,读着被其他同学看到会嘲笑是自闭儿的那种学生所读的绘本,在各种政治正确的浪潮当中,安静并没有被纳入。他从半月变成了南,也从半神成为了凡人。 『啊!如果有一天,我站在世界的最顶端,我会比现在更幸福吗?』 『我都想换个角度,重新看着我的世界。』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希望有一天你们会懂我的心!』 『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躲进世界的角落。』 咕嚕咕嚕。 金綰岑帮他唸着绘本内容,伴随她肚子的咕嚕声。 「不是我喔,是空气振动——就是那个——偶尔耳朵怪怪的时候会听见。」 「刚刚在做的时候也有听到。」 金綰岑蹬着一条长腿攻击南,幸好客房服务及时送达,免去一场密室杀人案。杜佑南起床开门,当然不方便让服务生进来,他从似乎比他还疲倦的服务生手中接过餐点,一手端着盘子,另一手拿着饮料。 一般连锁餐馆会端出来的六盎司沙朗牛排,大概煎过头了,表皮焦黑,佐以炒得乾乾扁扁的蘑菇,对临近午夜的胃来说是太过负担。 不过不管卖相再差劲,现在杜佑南都要去吃这些一般人会吃的食物,美味与否并非重点,为了获取必要能量而进食,进食、饮水、排泄、睡眠,简化至此,人要活下去就变得极端简单。 金綰岑整理散乱的头发,长衬衫下的黑蕾丝内裤若隐若现,杜佑南的性慾简直就像是被扭开开关的瓦斯,发出连自己都觉得刺鼻的臭味。 没有那么简单。 选择生小孩,选择出国留学,选择可以种花草的独栋别墅,选择philips冲泡每天早晨的第一杯咖啡,选择野马,选择布鲁克林区的绝版lp,选择iphone,选择没有掺石灰的海洛因,选择侃侃而谈的远大梦想。 选择去爱一个人。 事情不再简单。 然而如果没有这些选择,他的人生也不过就是一团垃圾。 「它的柠檬汁味道好怪喔。」 「奶茶没有奶香,农场之名恐怕是过誉了。」 「肉乾乾硬硬的。」 「这蔬菜是从冷冻库的最深处挖出来的吧?」 就算拌嘴抱怨,金綰岑也觉得开心,她不是真的认为餐点难以下嚥,况且在高山上据说味觉会失灵。这是彼此相处的一个记忆点,以后当他们提到这一段,会说到有美丽樱花树的旅馆却有着难吃的西餐料理,不值得大书特书,这样便足够了。 「我想……」 金綰岑在他身上搅动叉子,他的肉体比这这些肉块香沉,或者是说韵味十足。 「你想什么?」 「我想去见你妈妈,我要骂她一顿,必要时给她一巴掌,再感谢她让你出生。」 杜佑南显得有些惊讶,不过又理解似的点头。他搔了搔金綰岑的鼻尖。 「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听起来很不孝吧,我回去找过她,但是她和不同的人一起生活。我知道以后就死了这条心,再也没有想方法找她。我现在懂了,当时不完全是她的错,是她所处的环境逼得她必须去爱谁,而不能够选择爱谁。」 杜佑南停了好一会儿。 「我也该去拜会你的家人。」 「噢。」金綰岑有些无所适从。「当然好,呃,不是说我们家人有什么不和睦的地方,但是也没有什么特别和睦的地方。」 杜佑南示意她继续说下去,金綰岑想了想该从何说起。 「你知道有一段时期台湾非常多陆客,那时候店家都赚了好多钱,我们家也不例外,他们的心思全放在事业上,拼命努力扩店,要是别人比我们更早一步……当时父母如此忧心,连一顿饭都没办法顺利吃上,当然,我们这群小萝卜头都能谅解,然而谅解和接受恐怕是有差距吧。某一天,陆客又像来的时候那样突然全消失了,他们顿失重心,那落差太巨大,我们好像没得到任何东西却失去了所有……说了那么多,总之,万一他们要你投资什么的你千万不要答应。」 「我知道了。」杜佑南笑着。 金綰岑打哈欠揉眼睛:「我好想睡。」 她觉得指节有冰凉感,也许她真的是太累了。 金綰岑甚至不记得自己吃完饭了没,是不是跟南说过晚安,她就这么陷入浓稠幽暗的睡眠,毫无馀韵,只是静置疲惫的肉体等待恢復。她感觉自己睡了好长一段时间,然而睡意就像不断加热的兰姆酒灌进体内,明明醒来却依然睏倦,眼睛睁开又闔上,昏昏沉沉迷失了时间。 成人(7) 南在吗? 也许他去吃早餐了…… 金綰岑再度闔眼。 阳光渐刺,风从窗櫺入室,白色窗帘膨胀起来,空气是冷的,光线却灼热难耐,像是要穿透眼皮般灼烧起来。金綰岑缩成一团,她无法起床,好像生了重病。 南呢? 他去买午餐吗? 有那么短暂瞬间,她以为这一切真的只是场梦, 「南……南……」 右手掌一阵刺痛,金綰岑摊开来,那是套在左手无名指一枚比任何星体都更灿烂的戒指。 她拉开缠住身体的羽绒棉被,好不容易从冻结的时间中爬出来,看着窗外夜幕以为这个夜晚被无垠拉长,她只是掉进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然而当她拿起手机才发现自己睡了将近十五个鐘头。 南关掉了手机,他的行李也不见了,她穿上衣服,试了几次还是没办法把脚套进鞋子,金綰岑又晕又气,索性光脚走去柜台。她刚报上房号还没说明来意,柜台人员便从柜子拿出一本书与一把电磁钥匙,说是313号房杜先生留给她的东西,并留下他有急事必须先下山的口信。 「你是说杜先生下山了?」 「他留给我们柜台妹妹的讯息是这样没错。」 「好吧……」金綰岑往回几步,又啪噠跑来。「请问现在有下山的车吗?」 「你可能得等明天下午才会有客运上来,合欢山目前路面结冰,已经宣布从晚上到早上道路封闭。不过今晚小瑞士花园有配合雪季的灯光秀,蛮值得一看,你可以去拍拍照,让杜先生后悔自己错过了这么棒的节目。」 金綰岑点头道谢,取过南给她的东西,默默走回房门前,摸索了一阵子又走回大厅柜台。 「不好意思,我把钥匙放在房间里……」 「没关係,我们马上派人去处理。」柜姐瞭解似的点头。 好不容易打开房门,她瘫倒在床拨电话给阿虎。 「南有去你那边吗?不,没什么大问题,我们没有吵架,他跟我求婚了。真的,我答应他了,谢谢,你想当教父还要先赢过超。」金綰岑难得还笑得出来。「他今天离开了,不是,我人在清境,南开车走了。昨天晚上他似乎对我下药,我在旅馆晕睡一整天……不,不是晕车,我感觉得出来那是药物造成的影响,你帮我问问其他人有没有南的消息。」 他到底在想什么? 那把电磁钥匙和他家的保险箱是一对,金綰岑认得。书本则是刚付梓出版的小说《夜访神街》,纯白书封鏤雕书名套于黑色硬壳,彷彿是雪地里踽踽独行者遗留的足跡。 南在扉页写下一段字。 神让太阳永远见不到黑暗,那是註定。 就像相遇之后迎来别离。 就像你与我之间有的。 我们真的曾经有过吗? 这段迷惘的日子,我不断问自己,到底哪些是真实哪些又是谎言。 冷静下来,闭上眼睛,做三次深呼吸。 答案呼之欲出了对吧? (原本红着眼眶的金綰岑忍不住翻了白眼)。 除了爱之外全是谎言。 而我爱你。 没有一刻,没有生死,没有註定。 就只是爱你。 如果你也是,小金鱼,请相信我,好好生活。 去寻找我们之间没有的,不要找我们之间有的。 当这天来临之前,当这天来临之后。 爱你。 泣不成声的金綰岑翻到下一页,是《夜访神街》的楔子。 『黑暗不曾使我们分离, 爱会。』 非得在求婚当晚对未婚妻下药并离开的理由实在搞不懂,如果真的有,那一定非常自私。 而她究竟该寻找什么?没有的东西又怎么找得到? 然而南,南,你说我让你重拾对人类的信任,我也是,我也是因为你。 金綰岑为了无以名状的恐惧缩起娇小身躯,为了大雪纷飞的茫然世界开一整晚的灯。她闭起眼试着再一次熬到天亮,试着再一次想像靠在她起伏胸口的南。 是怎么样的爱捨得离开对方? 金綰岑不想去懂。 她被客运载下山,蜿蜒曲浮,她的头好晕好想吐,柴油引擎不断產生钢珠般的噪音,刺鼻味瀰漫,摇摇晃晃的车体似乎会随时翻落山谷。 金綰岑一路撑着赶回台北。她手上有一枚戒指,她有誓约了,无论那是潘朵拉的希望抑或绝望,她不能够随便在这边倒下。 「阿虎。」她接起电话。 另一头迟迟无声,但是她听得见,她听得见,人类在情绪崩溃前勉强抑住的回响。 「……小金鱼,你一定要冷静听我说,到台北后马上打给我,小金鱼,你知道吗?」阿虎吞嚥口水。 「吴律师说在南的家里发现遗书。」 金綰岑的世界瓦解了。 成人(8) 「找到南了吗?」走进台北转运站,金綰岑劈头问面前的阿虎,阿虎帮她把行李扛走,整理她被扯得乱七八糟的衬衫。 「现在警方正调阅监视器搜索。小金鱼,我们先喝杯热茶,我再告诉你详细状况。」 金綰岑缓缓吐气:「好吧……」其实她很感谢阿虎的贴心,她累惨了。 阿虎对北车一带也非常熟悉,拉着她东转西转,来到一间巷内日式茶馆,喝下热腾腾的煎茶,吃了两粒和菓子,身体暖活起来,一整天被钉子敲打的头疼终得舒缓。 「我在台北车站睡过几个月,要说熟也是。不过,唉,杜佑南无论如何都会把我们的生活搅得一团乱,无论他在或不在。」阿虎把头埋进臂弯长叹。 「就连我也没办法理解,南搞错了,他以为我懂,然而甚至连这枚戒指的含意我现在都完全不瞭解……」 哪部分是谎言,哪部分是真实,在她答应王子豪进入天光製片时已全然粉碎,到了现在还妄想从残骸找出真实。然而,若非如此,她又怎能碰上杜佑南。 金綰岑还会做出同样抉择吗? 她会。 她一定会。 他们之间确实有信任,就算隔着无数张谎言的面纱,所以这并不是答案。 「遗书是怎么回事?」她问。 「吴律师说南昨天约他到家里谈事情,然而迟迟见不到人,所以吴律师便擅自开门进去。」 总之,律师知道他家的新密码就对了。 到这地步还能吃醋金綰岑也是十分佩服自己。 「一张电脑列印出来的纸摆在桌上,内容我记不太清楚,大意是他为了出版夜访神街,使用了不光彩的手段,最终那个罪也回到自己身上。搞不清楚是在衝他妈的三小。」阿虎啐了一口。「然后……」他咬着茶杯沉默不语,没注意到只剩下绿藻般的茶渣沉在杯底。 「阿虎。」 金綰岑不想听还是得听,这是作为一个可以去爱人的人需要背负的责任。 阿虎把筷子放下。 「遗书上说,因为朋友的背叛,因为情人的背叛,对世间感到绝望,围绕在身边尽是满满的恶意令他无法承受,他才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干你娘这不可能是他写的!」阿虎突然用力拍桌,引来店员的侧目。 「南他……」金綰岑摇了摇头,她咬紧牙根缓慢说:「南就算被背叛,一次也没有责备我,我知道他是真的相信,我就是有这种感觉……然而那副模样不过是对我的惩罚。」 「你药嗑太多脑子坏了,这隻戒指不是你自己买的吧?」阿虎劈头痛骂让金綰岑呆住了。「我们走。」 「去哪里?」 「你该回去的地方。」 是她顺从慾望逃离的南投,是小碧死去的那个家,或是她为了轻松得到一百万的公司。 金綰岑知道他的意思。 阿虎载着她,她不得不压着西瓜帽以免飞走,阿虎边骑边讲的话听不清楚,后座的她只能无条件同意,脸快被冻僵了。 有个人比他们更快抵达杜佑南家。 成人(9) 阿虎摘掉安全帽熄火。 「吴律师,谢谢你百忙之中过来。」 吴律师戴黑框眼镜提老式公事包,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见到金綰岑也是客气招呼,然而当他开口讲正事,整体的风景又变得不太相同,是具备此种能力的律师。 「我听说杜先生有留给金小姐一些东西。」 「一本书和一把钥匙……」 「先进屋。」吴律师打断正在翻找背包的金綰岑,他抬头看向天空。「又快下雨了。」 吴律师输入密码打开大门,金綰岑终于回到这间有无数创造也有无数埋葬的别墅。 「我进来的时候,电视正播放杜先生和金小姐的摄影影片,金小姐大概知道那是什么吗?」 「影片……」有很多,太多了,每一部的意义也不相同,金綰岑说不上来,她环顾这栋熟悉又陌生的房子,感觉一丝不对劲。「我不知道……沙发被动过了……为什么?」 「沙发怎么了吗?」阿虎问。 「沙发的位置不太一样,本来再靠中间一点,南不喜欢斜着看电视……」金綰岑咬着手指。 「还有哪里不同?」吴律师问。 金綰岑非常迷惘。「这幅画框的角度……」一点角度变化,画中的苹果就彻底不同,成了涂蜡的假物。 吴律师把她的话写进记事本。 「还有什么,金小姐,请你仔细观察。」 「我不知道。」金綰岑蹲下来,「我真的不知道。」这栋失去杜佑南气味的屋子让她好陌生。 「你做得很好,金小姐,我们需要你做得更好,你的记忆至关重要,你慢慢想。我先去外面接通电话。」吴律师走到外头。 金綰岑想起遗书,就算是电脑打字,她应该多少能从用字遣词中判断是否为杜佑南亲笔撰写。 「找到杜先生的车了,toyotasienta五人座休旅车对吗?车牌号码29xx-xx。」吴律师走回来。 「在哪!」 金綰岑一把抓住吴律师的领口。 「金小姐,请你冷静。」 她摇摇欲坠,阿虎连忙扶着她的肩膀。 「人呢?」阿虎问。 「没找到人,车子在基隆港外海发现,详细情况警方正在釐清。」 金綰岑瘫软倒地,阿虎掏出香菸连试了好几次都没点着,他好不容易皱着脸抽了长长一口,菸灰像是黑色雪花落到磁砖,「spirale的烟灰缸不见了。」她突然说。 「这是很重要的线索,金小姐你做得很好。」吴律师拿出长匣状的随身菸灰缸要阿虎熄掉。 什么东西做得很好? 怎么可能有什么做得好的,别傻了,世界毁灭根本不可能有好事,除非他们寧可活在谎言之中。她朦胧地想。 「线索?」阿虎问。 「意图自杀的人在前一天和他人求婚,不是寻常可见之事。」 「南没有死?」金綰岑彷彿紧抓浮木的人,喉咙沙哑地问。 吴律师并非那个意思,但他暂且对金綰岑轻点头以缓和她的情绪。「我不该妄下定论,不过我想杜先生留给金小姐的保险箱钥匙,里面应该有帮助我们釐清疑惑的答案。」 保险箱锁匙是以圆形匙柄上的感应环解锁,里面摆着令她绞痛到几乎死去的礼物。 一朵製成乾燥花的黄玫瑰静静躺在保险箱。她知道,那是她为了道歉买来的黄玫瑰。她的目光只注视这枝坠落的太阳,完全无视摆在一旁的钢笔。 「钢笔?」阿虎愕然。 「稍等一下。」 吴律师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拿起万宝龙钢笔。「这必须请万宝龙的设计师来鑑定。」他用布捆盒层层包起来收进公事包。 金綰岑有一股恶劣预感,就像吴律师说会下雨便下雨了。一道落雷打下,掀开大地的表皮,近得震破耳膜,让停止的心跳勉强运作。 大雨中试着送给杜佑南的玫瑰,最终他还是收下了,不仅如此,他还製成了乾燥花。 南曾经说过把骨灰洒进大海是一件唯美的事。 他真心地这么想。 成人(10) 金綰岑觉得自己似乎得了绝症,喉咙乾涩,嘴唇皸裂,眼球麻痒刺痛,血管不停抽动,几乎将她撕裂。 她痛到无法下床,几天没洗澡了,失去了关于这个的印象。她终日深埋在足以窒息的坚硬枕头里,逕自怀念南按摩她的双脚,搓揉脚趾头。那时候他对岑的悲鸣报以亲吻,摁压她的腿,她紧绷的腰,顺着稜线舒展她的背脊,那双温暖的手一点也不像死亡之人的手。 她怀疑自己吞下乾燥剂自杀,口腔乾燥得彷彿被风沙吹过,连张开嘴呼吸都困难无比。厨房还有水吗?记不得,应该做的事都没办法好好去做。 南,你真的觉得活下去如此困难,所以放弃了,不想要了,连我都不要了。 「这样的你还是要我活下去?」 金綰岑打开水龙头让冰冷自来水灌入喉咙。她呛到,咳出来,又张口喝下,南要她好好生活,自私、冷血,彷彿是怪物般。 她能不能放弃? 她的剧情像是电影,关上所有的灯只剩一幅巨大银光幕。 无数门铃击碎了陷于黑暗的寂静。 然而电影从现实时间轴剥离出来才具备意义,一旦回归现实场域,它就失去了它的效力。他们在散场时高谈阔论。你的爱人不需要钱,他不一定要娶你,你不一定要嫁她,你们如果有了小孩就要负起责任,那是一座安身立命的家—— 「全都是谎言……我无知的活着,你要我如此无知地活下去,但是我没办法把你量化,南,你的一举一动,所有的你,我要怎么赋予它一个方向性,如果你真的死了,告诉我你非得死的理由……」 金綰岑打开铁门。 吴律师压低帽簷别开眼神。 「金小姐,请你先穿上裤子。」 「裤子……」 「可以遮起你的衣服。」 「是……」 她忘了自己只着内裤,套上南留在旅馆的衬衫,就这么迷迷糊糊度过,有多久了?不、不重要。 她走进房间换上t恤和棉裤,用发夹夹起芒草似的头发。 「吴律师……」她愣在房门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过来。「你们找到南了?」 「我们循序渐进,金小姐,你这里有喝的吗?我跑了一个上午,嘴巴实在乾得受不了。」吴律师拉开充满蒸气的领带,在冬日雨声下显得不太现实。 「只剩可乐娜。」 「可乐娜啤酒很好。」 冰箱空空荡荡只馀这两罐冰镇啤酒,还是一打里头仅剩下的,她之后该找什么东西来麻醉自己,烦恼这个也没有用。 「调查出来了,那支是万宝龙生產的录音笔,更精准地说,是杜先生请万宝龙特别订製,平时不作生產。」 王子豪并不晓得那支笔的用途。金綰岑偶尔会梦到那一天,杜佑南看着她,那时他的眼神没有温度,他是不是故意冷却自己才不至于和她一同流泪。她不晓得,几度在梦中轮回冀望得到解答,她变得极度嗜睡,彷彿人生中没有比睡觉更要紧的正事。 「里面有两层装置,当时杜先生进行录音并没有完整打开录音装置,因此声音相当模糊,经过音频信号还原,重新建立声音模组,大致上可以听得出来内容。我希望金小姐现在能听一听。」 吴律师拿出手掌大小的播放器,播放侧录的内容,由于杂讯严重,技师经过降噪处理,声音相对细緻,不放大音量不行,音轨在这之中產生变形,杜佑南的和王子豪的声音都像是被放到另一个星球找不着适当介质进行传递似的,在金綰岑耳中听起来是如此遥远。 『如果不是,你的计划会彻底失败……戴乐芬那一晚我已经知道你们……这对我来说完全构不成打击……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如果不靠自己,永远不可能得到手。』 『就是靠这张嘴皮骗倒那么多人吗……我亲自邀你过……杜佑南啊杜……聪明一世的小白脸也终究愚蠢……』 『我以为黄星发是自愿这么做,看来……』 『……黄星发并不知道幕后牵线人是我。』 『王子豪你活得多么可悲。』 『噢,毁掉她比毁掉你简单多了……老天爷啊,难道她以为人生是齣狗屁倒灶的音乐剧吗?』 『不晓得……你的家族则是被你们毁掉。』 刺耳的噪音贯穿对话,他们对彼此只有憎恨。金綰岑闔上热热酸酸的眼睛,但是她不可能关上耳朵。再多一秒,她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而南的所作所为将会失败,金綰岑不可能承受这些话,怯弱的她无法背负另一个人的重量活着。 『不好好打开……你是学不会听人话……嘿,南,亲爱的南,我思考过怎么做才能让你最痛苦……你懂吗?我想你还是得死,自杀吧,金綰岑或许会痛不欲生……说不定她也会跟我一样痛快……』 录音中断。 成人(11) 酒精在她的体内发酵,靠近肝脏一带,毒素彷彿抢滩头的士兵们进攻,他们终究会两败俱伤。金綰岑的眼球佈满细小血丝,她摇了摇头,却让酒精效力挥发更加猛烈。 「警方是不是找到他了……」 「金小姐。」 「吴律师你说要循序渐进,那表示一定有个结果。」金綰岑拼命吞嚥口水不让自己吐出来。「拜託,告诉我——」 「警方初步调查杜先生的家,发现大量鲁米诺反应,那是血跡检测,尚不能确定那是不是杜佑南先生的血,如果属实……」 金綰岑听到了心脏迸裂声,脚底彷彿悬空,当旅行者听到这种声音,就知道他们得赶紧远离冰层以免坠入深渊。 「还没有找到杜佑南,警方以基隆港为中心点扩大搜索范围。不过他们不会花费太多时间,如果检方认定杜先生已经身亡,只是被潮汐带离岸边。」 金綰岑露出即将坠落的苍白笑容:「问题来了,吴律师,如果南真的大量失血,他又怎么开车到基隆港,你知道这没有道理,他不会这么做,也许你们都搞错了……」 「金小姐,警方目前正朝他杀的可能性侦办。」吴律师抓住金綰岑垂软的手,要她专心听,定定看向她狂乱的眼神。「警方很快会把你列为关係人传唤,你要保持冷静,如实说出你和杜佑南、王子豪之间的关係,你何时最后一次见到他,但是不要把毒品讲出来,你也没做过任何关于窃听、贿赂之类的事,和王子豪之间是隶属工作契约,你以为那是面试的一环,就算在杜佑南家里发现毒品也要回答不知道不清楚。还有他留给你的话,不要说出来也不要当成证物提供,那只是单独留给你一个人——」 「你在说什么?」金綰岑完全无法理解,现在这种时刻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这些都是为了保护你的措施。」吴律师以职业口吻说。 「为什么要保护我!」金綰岑尖叫。「应该保护的那个人……我知道他满身都是伤……我却视而不见……只是自顾自向他索求,希望他来保护我……应该要保护的是南才对……是南……」 她恍恍惚惚朝门口走去。 「金小姐,这是他的心愿。」吴律师拉住她的手悄声说。 「他?」金綰岑摇晃着空荡荡的脑袋。 「杜佑南先生希望你活下去。」 「希望我活下去……」 「而且他还有要你去寻找的东西。」 寻找……不是他们之间有的,而是他们之间所没有。 「吴律师,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连我不知道的事情也都知道。不,不要说推託之词,你只要告诉杜佑南是不是还活着就好。」 吴律师沉吟许久才缓缓说:「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对,我们之间没有的东西是真相……」金綰岑到沙发上蹲踞着。「吴律师你说我要做什么?」 「……你会碰到不少媒体记者,只要回答因为侦查不能公开,你也不方便透露案情即可。」 「嫌疑人是谁?」 「王子豪。」吴律师说。 虽然她早有预想,依然撕心裂肺,金綰岑被当成对付杜佑南的武器。。整件事里最大的错误就是杜佑南真正爱上了她。而她竟然如此深爱这个错误。 「王子豪是兇手,而我则是帮兇,是我……害死南……」金綰岑扫开桌上的瓶瓶罐罐,手被碎裂的玻璃划伤,留下滴滴鲜血。 「你不是帮兇,金小姐,你是杜佑南在这世界上唯一重视的人,我的职责是确保你的安全。」 所以我才是。 吴律师从公事包拿出ok绷,虽然不清楚一个律师为什么会随身携带这种医疗用品,金綰岑还是任由他贴上伤口。 在短暂沉默之后,金綰岑喃喃吐出囈语,包含祈祷与懺悔,在尽头处只有一种解脱方式。 「我要对王子豪復仇。」 成人(12) 她赶在警察来之前抵达天方出版社。 「请问你有预约吗?小姐、小姐——」 金綰岑穿越那一叠叠已经死去的书的走道,那些被人类遗忘的骨骸散发出沉重腐烂味,打开门,这间公司的王子烂醉如泥躺在董事长椅上,桌上散放着吸食器、针头与打火机。他是高塔上的废帝,他是滑稽的小丑。 「丢进海里会死上岸也会死的可爱小金鱼——这副表情,哎,十分可笑哪。」 「你害死了杜佑南,是你……杀死他……」金綰岑握紧拳头。 「这是他的选择,为了一隻娇贵金鱼不受侵害。不,他如果不主动选择结局没有人杀得了,杜佑南的才智不是你所能理解,他太清楚了,爱与死没有分别,人生人死才是极致的慾望,我帮助他达成理想,现在你和我是一样的了……」 「王子豪!」 金綰岑扑上去,纤细手指勒住王子豪肿胀的咽喉,他眼神狂乱,表情反常狂喜,他早就想被毁灭,就在现在这一刻,而她的恨意甚至让她忘记皮包里藏有一把瑞士刀。 「可是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不是你这种人。」 王子豪的头高高昂起,脖子留下鲜红手印,他大口喘气,金綰岑后退,她只要再用力一点,那样的想法非常鲜明。阻止她的是杜佑南,她内心里希望她好好生活的南。 「咳咳……那一天……呵……你在楼下大吼大叫的那个半夜……着魔般的美丽……你的痴狂会激起男人的慾望……我没有看错人……」 「你会受到惩罚,但不是由我来执行。」 隔天,警方进入天方出版社逮捕了王子豪,经侦查庭讯问,因犯行重大有逃亡之虞将他当庭羈押。检方兵分三路搜索天方出版社、杜佑南与叶丽娟的住所。 第一次开庭准备程序,检察官如起诉书所载,依杀人罪、持有毒品罪起诉王子豪。金綰岑悄悄进入法庭,按程序她是不能进去旁听,不过她依吴律师的话,低调坐在最角落。 法官询问被告是否认罪。 那一瞬间,坐在旁听席的金綰岑认为王子豪有所动摇,然而也只是她的以为。 「杜佑南是自杀。不对,你们连他的生死都没办法确认。我没有认罪必要。」 「有无找到尸体,与你是否具杀人意图,甚至把意图转为实际行为无关。这边再问一次被告,你是否否认犯行?」法官问。 王子豪保持缄默。 书记官打上不认罪的证词。 到了这个阶段已经没办法回头。 是在更早之前,金綰岑想,脱离现实的现况存在已久,没有遇上就视而不见。直到她出了社会,到她真真正正受到了伤害,它们有自己一套玩法,不必遵守规则,势必有人要做出牺牲。 此案登上各大报头条,连带哄抬夜访神街的销售量,攻上畅榜第二名,而企业女强人叶丽娟涉及命案,受瞩目程度一度超越年金破產与大猫熊第三代胖仔的出生。 第二次开庭,大批媒体记者守在法院外,金綰岑听从吴律师的话穿连身帽t低调进入法庭。 「经调查发现,被告王子豪处心积虑谋害被害者杜佑南时间长达一年,谋议、策画及着手下述一系列縝密、迂回、悬疑图使检警偏离搜查方向,杀害他人性命以偽装其驾车自坠于海,此案手法已详细载于起诉书。」检方说。 审判长与两名法官前各有厚厚叠成一堆的卷宗,显示案情复杂程度。 「请检方詰问证人。」审判长说。 「证人你的姓名、身分证。」检察官问。 「叶丽娟,fxxxxxxxxx。」 「你和被告是什么关係。」 「夫妻。」 「这上面的地址是你目前的居住地没错吧?」 「对。」 「也是目前王子豪的居住地址吗?」 辩护律师站起来说:「抗议,王子豪的居住地和本案无关。」 「法官大人,这是釐清王子豪动机的重要问题。」 「抗议驳回。」法官回覆。 「证人请你回答。」 「王子豪四年前就和我分居,之后便独自一人住在天方出版社。」叶丽娟不疾不徐回答。 「叶小姐,这是为什么?」 「我曾经遭受他的暴力对待。」 「谁?被告吗?」 「是被告。」 「当时有没有通报警方?」 「没有。」 「那么叶小姐,十二月二号案发当天早上,你是不是有到天方出版社找被告。」 「对。」 「你去找王子豪是为了什么?」 「讨论公事。」 「结果呢?」 「受到了他的暴行。」 「是他吗?」检察官指向王子豪。 「是。」 「更明确一点,你所谓的暴行是否正如这张医院开的验伤单所载。」检察官拿出验伤单,交给通译递给审判长审阅。「下体撕裂、红肿以及手臂上的瘀痕。」 「异议!」辩护律师拍桌大喊。「我方事前没有收到这项证据,准备程序中没有提出相关物证申请,我方主张此验伤单不具备证据能力。」 「庭上,当时验伤报告尚未出炉,因此没能及时申请,上面有主治医生的签章足以证明其效力,请庭上作为证据使用。」 「同意受理,拿去印三份出来。」 成人(13) 通译接过验伤单,旁听席上的金綰岑挪动身体坐立不安,这是她第一次听闻叶丽娟与王子豪的相处,充斥她想像不到的暴力因子。 「庭上,这份验伤单明确指出案发当天被告王子豪与叶小姐在一言不合情况下,对叶小姐进行非合意的强制性交,之后王子豪在妒意与药物驱使下,前往杜佑南家中使用被害者家中菸灰缸与主厨刀具将他予以杀害,并进行灭证处理,他以睡袋装运杜佑南尸体置于休旅车后车厢,一路开往基隆港码头,于十二月二号半夜十二点半左右,损毁休旅车的剎车系统,营造出杜佑南驾驶汽车自坠基隆港的假象。检方判断被告本身具有暴力倾向,又有高于常人的智慧,遂成此案发生。」检察官下定论。 「庭上,王先生自述,当天叶小姐来到出版社怂恿他一起吸毒并与其做爱,由于药物影响,王先生记不清楚当天下午发生何事,昏昏欲睡到隔天,这样的神智状态有办法进行杀人行为吗?」辩护律师质问。 「是否有人可以证明王子豪当天没离开过办公室?」审判长问。 「出版社的职员说当天没看到王子豪离开。」宋律师说。 「而且他们也都说没有看到叶丽娟离开,但是从大厅一楼的监视器可以明确知道叶丽娟在下午一点二十二分离开大楼,检方查证过,出版社业务繁重,加上叶丽娟当天曾明确指示不希望被人打扰,因此职员们并没有真的注意两人行踪。又验伤单写明叶丽娟当天没有毒品反应,因此和被告一起吸毒的说法无法成立。关于被告的神智状态,我请庭上允许对被告进行精神鑑定。」检察官说。 审判长和两名法官讨论后受理,王子豪没有辩驳,只以夜般漆黑的双眼凝视证人席上的叶丽娟。 检察官调出监视器画面放到投影萤幕上。 「这是当天大楼四楼的电梯监视器画面,在叶丽娟离开后的四十分鐘,也就是下午两点十分,可以清楚看见穿着官式雨衣的兇嫌进入四楼电梯,之后兇嫌搭乘计程车前往杜佑南的家,于下午两点五十分到达,待了莫约五个小时,七点四十三分驾驶杜佑南的休旅车前往基隆港。叶小姐,你认得出这件雨衣吗?」 「五年前去法国旅游时,王子豪曾经买过同款雨衣。」叶丽娟说。 「虽然面部被雨帽遮住不易辨别,但是从身形、凶器上的指纹以及这款特殊雨衣,研判兇嫌正是被告王子豪。」检察官问。 王子豪把视线转回法庭中央。「他不是我。」简短说了一句。 「我们询问过四楼的所有员工,没人有这件雨衣,这边给王先生一个忠告,作偽证是会加重刑责。」 「没的事再——」 宋律师站起来打断王子豪:「证人,你曾经和王子豪讨论过杜佑南吗?」 「杜佑南是天光製片的製作人,许多作品皆出自他手中,在公事上不可避免提到。」叶丽娟回答。 「证人,你是不是明知道只要和王子豪提到杜佑南就会使他情绪不稳,十二月二号案发当天你是不是故意提及杜佑南以激怒王子豪?」宋律师问。 「抗议!辩护律师意图诱导证人。」检察官说。 「辩方,请你注意。」审判长敲响槌子。 「叶丽娟小姐,你当天离开出版社后就去医院验伤了对吗?」宋律师说。 「对。」 「为什么之前都没有进行过验伤。」 「宋律师,我问你一个问题,当你看见一个溺水的人而岸上有救生圈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把救生圈丢给他。」 「那么如果你看见的是一具浮尸?」 宋律师沉默,叶丽娟便自行回答:「我会打电话叫警察来,对了,还有医生,不过谁知道呢,也许还有得救也不一定。」 戴上手镣脚銬的王子豪彷彿瞬间老了十几岁,身体下沉了,连作秀式的辩解都都吸入黑暗之中。 金綰岑离开旁听席。 他们现在做的事,是把光与暗区分出来。 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杜佑南还在会不会告诉她。 如今,她这一生或许都得不到解答。 成人(14) 证人陆续传唤到案,计程车司机、鑑识人员、精神科医师、特别行政助理。旷日废时的审理持续。 「我开车将近十年,虽然见过不少奇怪的人,不过穿着溼答答的雨衣在车内还不肯脱掉,用怪声怪调讲话的乘客我真没见过。原本是想拒载啦,不过他直接付清两倍车资,我开车那么久就只信一件事,敢爽快付清的人不会是坏人。当时的印象要说应该是名年轻男性,不过时常喃喃自语,跟醉汉又不大相同,我是不敢多看啦,和这位先生,不太清楚,要说相似嘛那个气质倒是颇像。」计程车司机作证。 「血跡主要分布在客厅,可以看到发光位置一路从流理台延伸到沙发,包括电视机前和门口都有被害者血跡,研判死者生前曾和人打斗,身上多处遭利刃刺伤与钝器殴打,后因失血过多身亡,失血量在1500ml至2000ml之间。凶器为这把德制主厨刀和菸灰缸。洗衣间的拖把和抹布上有鲁米诺反应,可断定兇嫌经过灭证处理。toyotasienta的后座也同样有少许血跡,恐怕是血水渗出装运尸体的睡袋一类的容器。」检察官拿着鑑识报告说。 现场第一发现者吴律师站上了证人台。 「吴律师,你当天是为了什么事去杜佑南的家?」 「杜先生认为有人要谋害他,那天我正是要和杜先生讨论可以採取的法律途径。」 「你指的是是这通录音里王子豪威胁杜佑南吗?」检方问。 「我想这已经涉及了加工自杀的部分。」吴律师点头回答。 「这是违法窃听,不应做为证据採纳。」辩护律师反驳。 「法院受理此项证据,这是杜佑南为了保护自身安全採取的措施。」审判长说。「吴律师,你笔录上写道,你在案发当天进入杜佑南的家,第一件事就是把电视关掉。」 「我以为杜先生外出忘记关掉电视,而且音量太大,对我来说实在吃不消。」 「是什么类型的影片?」 「他和女朋友一起出游的私人摄影。」 「庭上,吴律师说影片的音量很大,检方认为有可能是以此来遮掩打斗声。」检察官说。 「抗议!那栋洋房的隔音效果很好,和周边住宅相隔数十米,就算是在里面进行音乐演奏也不会传出来,检方也做过测试了吧。」辩护律师提出异议。。 「正因为如此,宋律师,杜佑南知道这一点,所以若非是当地居民,难免会担心吵杂声传出去不是吗?」检察官回覆,转向被告席上的王子豪询问:「王先生,你为什么把凶器菸灰缸摆在办公桌,却对刀子进行灭证处理。」 「我不知道……」 「什么?」 王子豪原本每天梳理整齐的头发杂乱无章贴伏两颊,遮住他急遽消瘦的脸。「我根本不晓得是什么玩意儿……」 「上面有你的指纹你敢说不知道!你是不是把菸灰缸视为战利品。」 「异议!检方在诱导被告!」宋律师拍桌。 「检察官——」 「要杀人用什么都行,语言、女人、男人,人类何其脆弱,我要杀人根本不需要亲自动手……」王子豪狂妄大笑,审判长一时间也忘记制止,诡异至极的笑声在法庭内一遍又一遍回响。 「王先生的状况有两种可能,一是解离性人格疾患,对被害者的恨意导致他產生第二个人格,迫于时间关係,我们尚不能诊断出王先生是否具有第二人格。另一种可能性是他受药物影响行兇,当二乙醯吗啡造成的欣快、幻觉消失之后,因为ptsd(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使得记忆出现断层。」医生如是说。 王子豪的特助坦白从宽,以换从轻量刑。王子豪下达的指示皆由他担任窗口对外联络,他不讳言当天王子豪确实披上雨衣说要外出办一件要事。 由此证词,刘彦同从证人身分转为共犯,被检方以诬告罪起诉。突如其来的案外案令金綰岑措手不及,虽然王定超选择原谅他,然而诬告罪为非告诉乃论,并不是原谅就能脱身,不幸中的大幸是毒品并非刘彦同持有,在两造双方有和解意愿下,只判处八个月徒刑缓刑两年。 前辈得为此揹上前科,万一天光製片不继续聘用,恐怕日后到哪求职都会遭到婉拒。 叶老闆继续把刘彦同留在天光,向来随意把人当小石子剔除的女人,却让有污点的刘彦同继续待着的理由,金綰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有答案也好,没答案也罢。她在纷乱思绪未解之果下,即将要在证人席上面对王子豪。 她害怕那个用小锥子刺穿身体的洞才得以支撑的怯弱灵魂会再度回来。 不是她流出殷红鲜血,就是他要血债血偿。 成人(15) 进行宣誓,确定所言皆为真实,如否,则以偽证罪起诉。 「证人,你的姓名和身分证。」 「金綰岑,mxxxxxxxxx。」 「你目前的工作是?」 「在天光製片担任编剧。」 「你当初是怎么取得这份工作?」 法院只有书记官打字的声音,沉重的压力是因为面对死亡,还是面对死亡所带来的刑责。 她做足准备,不再回首过去。 南也是这么做,过去已成歷史,他无法改变被鞭打、被侵害的事实,然而他们不知道未来究竟会长成什么样子,那是即将成为他们亲手栽种的梦、扉页、果实的崭新人生。 坐在那边的男人轻易地毁掉一切可能。 「王子豪提供我一份工作契约,只要应徵上天光製片就会给予一百万酬劳。」 「你有没有觉得这非常奇怪。」 「……也许是。我来台北工作后碰上许多无法想像光怪陆离的事情,我以为奇怪的人说不定正是这么想的自己,因为没出过社会,因为一直以学生的角度去看待,所以才没办法适应。」 「根据警询笔录,你收下一百万,而对之后被告所提出的只要与杜佑南交往便给予五百万奖金一事予以拒绝,此事为真?」 「是。」 「为什么?」 「我喜欢上杜佑南。」 「所以你在案发前一日有没有察觉——」 法院响起不合时宜的掌声中断了检察官的詰问。 审判以来,王子豪首次显得如此光彩夺目,双眼炯炯有神望来,他放下拍到疼痛的手说:「是你,一切都是因为你爱他。杜佑南保护自己简直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连那间烂酒吧也可以无微不至地保护了两年,但是你让他產生了破绽,最终导致他的死。你是最聪明的愚蠢女孩。」 「被告,请你安静。」审判长敲了敲木槌。 「不对……不是我……是你杀了他……你现在却站在这里假装一切都不存在。」 金綰岑越是否定,就越合王子豪的意。她身负的罪孽多么沉重,在场只有王子豪明白。 他一定也曾想过,可以不爱了该有多好。 检察事务官突然走入法庭,将一叠密封的资料交给检察官。检察官与事务官耳语几句,收下资料。 「庭上,检方要提交一份新的证据,我们在副驾驶座储物箱内发现的一截小指刚刚出来鑑定报告,是被害者杜佑南的第一节小拇指,在此申请做为证物使用。」 「确定是被害者的手指吗?」审判长问。 「虽然腐烂得难以办认,但是经过生物科鑑识人员调查,确定符合杜佑南的dna。」 金綰岑胸口宛如遭重物撞击。 「手指……哈哈哈哈,真是厉害……」王子豪突然疯狂大笑。「没错,就是我杀了他。」 「王先生!」宋律师大叫。 审判长敲了敲木槌,制止律师发言。「被告王子豪,你承认你谋杀了被害者杜佑南?」 王子豪高举双手衝到证人席。 「是我杀了他,你听清楚了,我杀了杜佑南,用菸灰缸重击他的后脑勺让他动弹不得,再切下他的小指,我不知道他那时候是不是还有知觉。」王子豪拉起金綰岑,地狱之火烧得他面目全非。「疼痛不是重点,疼痛反而帮助我们回想起自己还是个人。」王子豪扯着手銬发出刺耳声响。「你看我们现在像人吗?」 法院一阵譁然。 「肃静!肃静!」审判长敲着木槌。「法警把被告押回看守所,本庭宣布今日庭审结束,对本案进行评议后择日再审,闭庭。」 王子豪被法警戒护带离,她必须赶在吴律师告诫她不可以引起骚动之前。金綰岑摸着疼痛的咽喉,甩开阿虎的手。「王子豪!」她追上前。 法警大声询问金綰岑要干什么。 「你……」 她根本没有多想就脱口而出,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从中得到什么。 「小姐麻烦你离开!」法警靠近。 就算身上再多加一条罪状,那和已经背负了有什么差别。 「你——」金綰岑用力大喊。「你真的很爱叶丽娟是不是,王子豪,回答我!你是不是爱她爱到……」 毫无长进,她是始终如一愚蠢的乡下女孩。 她有预感日后一定不会再相见了。 「爱她爱到……」 阿虎推开法警,把失去意识的金綰岑抱起来。「抱歉,她刚刚做证完受到太大刺激,我们这就离开。」 成人(16) 阿虎推开法警,把晕厥的金綰岑抱起来。「抱歉,她刚刚做证完受到太大刺激,我们这就离开。」 事情总要有结束的一天。 回到日常生活,循规蹈矩过活,就像曾经的自己。 她还回得去吗? 用走的就能回去吗? 是不是睡了一觉醒来一切就没事了。 金綰岑睁开双眼。 「幸好你还有动静。」阿虎摸着她的额头。「否则我就要叫救护车了。」 「阿虎……」金綰岑抱着他痛哭。「我在一个最恶劣的地方,没有任何东西完结,那部分是所有最糟糕的集合。」 「你会好起来。」 「我看到王子豪最后的表情。」 「他一定后悔莫及,我不晓得那种浑蛋既然把我们看成是垃圾,那就当垃圾随便丢到一旁算了,他为什么一定要对南——」 金綰岑紧抱双臂摇头。「他露出微笑就像是……」寒意爬上她的背脊。「人间乐园(tuinderlusten)。」 「你累了,我去帮你倒杯水。」 阿虎不知道她现在需要的是一支大麻。 大厅挤满了人,如晨市,男男女女进行諮询。法律是道德最低的标准,却儼然成为人民的日常。他们相信天无绝人之路,灰色地带是打破绝壁唯一的生存方式,他们必须相信;在制裁之前,在离开牢狱之后,拥抱非正常的日常。 法院是疯狂世界中不得不诞生的灰暗。 耶罗尼米斯˙波希(jheronimusbosch)的人间乐园是一幅经歷开始、过程与结束的三联画。 创世之前,亚当、夏娃与道成肉身前的基督待在彷彿童话的伊甸园,柔和色调让一切显得自然优美,各司其职的万物做着牠们应当做的事,无论魔鬼是否在尽头的角落隐蔽窥视,祂始终看着。 而后人间盛大展开,肉体喷发白黄黑的强悍生命力,人类随五感放纵,性交、吟歌,乞求鸟类口中衔着的果实,屁股长出鲜艳花朵,挖空动物躯干躲在里面调情。那是人类为活的纯粹喜悦,没有死亡,只有征服,他们竞相追逐各式各样长着血管的果,裸身鑽入球体,整座世界是无止尽的乐园。 然而无可避免,人类堕入地狱,他们受刀刑、琴弦贯穿肉身、鸟兽啄食。上帝的手势血淋淋钉在圆盘上。奇型异种骑在不知满足的妇人上。以锐器进行交配。巨大鸟类活脱脱吞噬人体。 夜空有光,嶙峋高山背后发出万丈光芒,无知的人类往上逃逸,殊不知光芒下隐藏恶魔,用长枪把他们拖去火山油锅,碉堡硝烟瀰漫,他们循着不同方向却迎来相同结局。 王子豪成为了人吗? 寧可粉身碎骨只为了一份爱。 吴律师走出来,她推开其他民眾追上去。「吴律师!」金綰岑大喊。 正和吴律师笑谈的宋律师一见金綰岑马上变脸,拉了拉刚才还在法庭上和他针锋相对的检察官,两个人很有默契的往后走。 「辛苦你了,金小姐。」眨眼间,宋律师和检察官就消失在人群里,吴律师站到她面前。「听说王子豪先生已经俯首认罪,接下来会对他进行审问,案件很快就会结束了。」 「吴律师的消息很灵通。」 「毕竟这个圈子不大,案件又受到瞩目,消息流通很快。也幸好我和宋律师有同窗情谊,才得以进行协商。」 「协商……」 「认罪之后协商才有意义。裁罚的重点不在谁胜谁负,而在罪刑之后可以获得多少令人信服的补偿,无论是精神方面或是金钱方面。对金小姐来说,王子豪已经不会构成任何一个威胁了。」 「谢谢你帮了南那么多,他如果在一定会非常感谢吴律师。」 「您客气了,不过金小姐恐怕有所误会,精确来说,雇用我的人是叶董。」 「叶董……」 「金小姐,希望今后你能好好追求自己的幸福,别为了谁而活,不要再搅和进来,我想那对你而言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不管吴律师是以怎么样的心情对她说出忠告,他都给了一则啟示。 她已经越过了那条线,再也没办法回头。 成人(17) 礼在判决结果出来前举行,这也是叶丽娟的意思。 没有尸体的葬礼该如何作数。金綰岑想葬礼本来就象徵大过实质意义,死后被鸟兽啄食与火葬并没有不同。所以她并不想参加,不想,她不知道该怎么参与其中,那可能是因为她没有信仰的缘故,荒谬得像是无法连戏的分镜图。 然而,杜佑南说过他讨厌葬礼上的繁文縟节,特别讨厌吵吵闹闹。他可以接受把骨灰愉快地撒向大海,仅此而已,这件事只有金綰岑知道。 「但是……」 棺材由扁柏木製成,放进每个人对他的回忆。 叶丽娟放入杜佑南的第一部电影製作企画,密密麻麻的标记与重点,看不出来是新人作品。 相较起来,刘彦同前辈是彻底反面的例子。杜佑南在他生日时送的钢笔有勉励之意,然而刘彦同前辈说他太笨了,没有领会,反而为了有一支钢笔作为身份象徵而沾沾自喜。 前辈打算重新开始,把身份还给杜製作,只为了追求一部好作品而活。 钢笔也落下了。 整场葬礼,阿虎都没有瞧过刘彦同一眼。阿虎说这是江湖道义,江湖就是只要有任何一人背叛,动輒面临生死存亡,因此做兄弟的只要敢背信忘义,比狗屎都不如。 「我没有什么东西要给他。无形比有形更有价值。」阿虎揹着吉他,抚过光亮的棺材。「我要他永远被我吵得不得安寧。」 王定超没办法亲自泡一杯咖啡给杜佑南,于是他刻了木杯,託金綰岑买上一袋咖啡豆要南自己动手磨。 乐儿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一包捲好的大麻菸,金綰岑紧张得要命。 「哎,总之放进火炉烧应该没事。」阿虎说。 「……你们三个不愧是他最好的朋友。」金綰岑破涕而笑。 金綰岑的回忆太多了,她半个也不想捨弃。杜佑南太狠,盈满她全身再把她掏空得一乾二净。 「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到。」金綰岑说。 检察官说汽车节气门被晶片锁定,遥控整台车高速衝撞码头堤防,挡风玻璃碎裂,后车箱弹开,装运遗体的袋子恐怕随洋流漂走,有可能是宜兰,有可能是高雄,也有可能沉没海底。 「你不在了,既不是象徵也不是意义。我该拿什么来怀念你,我该付出什么才能把你忘记……」 金綰岑摺好衬衫放入,折下南乾燥后收藏在保险箱里的黄玫瑰上的一片花瓣。 「你不会再凋谢,已经不会了。」 一个吻落款棺木。 她的极限不过如此,不能再更多,不会再更少。不是光明也不是黑暗,天光的色让世界进入了灰暗地带。 叶丽娟的新司机小路载他们到码头,拥有一等游艇驾驶执照的小路开来一艘全长三十三公尺的三层游艇,金綰岑捧着骨灰罈上船。 「你有没有看过这副景色,一望无际彷彿置身在世界边缘,雨下了,又冷又阴暗,你依然觉得美,你会说因为我在这,而这一切加起来全没有我美。」金綰岑把灰烬撒入大海。 「可是我看不见你,我听不见你的声音,黑暗吞没了所有。」 刘彦同站在不断下雨的甲板低声啜泣。 阿虎拨动湿透的锐利琴弦。「南,这把吉他今天就送你了。」他拍击琴身,雨水散成子弹,泡湿的共鸣箱开始膨胀,无损阿虎穿透大雨的歌声。 quot;天上的小星星在夜里很美丽就像你的眼睛亮晶晶 我们围在一起营火已经升起唱歌要很用力那个很用力 月亮就是我照亮你的心温暖你的心 你是小星星陪在我身边永远不分离 heihaheiohaheioweiahei那鲁湾naiyaoheiya heihaheiohaheioweiahei那鲁湾naiyaoheiyoquot; 那鲁湾是虚词,不具意义,正如这群无意义之人也就是他们的意义。 「雨势大了,回去。」坐在船舱内的叶丽娟说。 「要返航了,请各位抓稳。」小路广播。 叶丽娟肯定对他们这群人的行为嗤之以鼻,不过她带着他们出海。金綰岑捕捉到一些什么,她尚不能完全确定,她还沉浸在痛苦中。 因为爱,因为不爱,因为他们没得选择。 一个放在心中已久的可能性。 那是以前的她绝对想像不到的事情,但是从学校,从出版社,从製作公司,她不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 船抵码头,阿虎率先下船,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和刘彦同形同陌路,一段关係结束了就是结束,空缺没得填补,也并不意味以后不会再发掘出新的可能性。 他们是人类。 不是神,不是怪物。 只是弱小无力的人类,没有接受或给予就活不下去的存在。 成人(18) 「小金鱼。」 叶丽娟递给她一把伞,她老是会忘记这类小东西,东忘西忘,或许最终会连杜佑南也忘了。 「叶老闆……」 「夜访神街的版税我已经请会计匯进你的户头,二刷卖出了三万本,你可以拿到将近一百万。」 金綰岑拉住欲离去的叶丽娟。 她反过来交织她的手指,滑过她的指间。叶丽娟把金綰岑拉近,双手插入她湿漉漉的秀发彷彿插入了她的私密处。 「这双曾经抓住过南的手。」 叶丽娟慢慢把手往下移动。 「他捞起的发丝。」 「以及亲吻他的柔软双唇。」 看不出年龄的美丽手指按住张嘴欲语的金綰岑的唇。 「对,他会希望把钱留给你。」 叶丽娟的嘴唇热切地含住她,舌尖雕裸她的唇纹,以俯瞰角度佔据金綰岑整个的视线。无论开始或结束都由叶丽娟说了算。 她的手指擦过丝袜,如不容一丝失误的花式滑冰选手滑过金綰岑的大腿,画出一个接一个的圆圈,金綰岑打了寒颤。 手中雨伞掉落,身体不由自主湿润。 叶丽娟抚摸金綰岑臀部上的伤口,一条在她体内优游的金鱼。 那之中没有杜佑南。 金綰岑推开她。 「回去,离开天光,回去你的故乡。南不在,你已经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叶丽娟,你爱过南吗?」 叶丽娟露出与王子豪同样却不同意义的笑。 「凡是我看上的都爱。」 金綰岑全身如置冰窖,背脊窜出比任何时刻都更强烈的恐惧。她蹲了下来,脸庞覆在手掌下,如果不这么做她一定会晕倒。 啊,他们瞧不见地狱,因为地狱正是由他们亲身创造的吧。 她从手指裂缝看见叶丽娟打开车门,远远地像是山谷里飞出来的一隻蝴蝶,不消多久便看不见了。 然而那不是蝴蝶,绝对不是。 「开车。」 「您要回家吗?」 叶丽娟叹了口气。 罢了,她现在心情还算不错。 培养一段时间,谁知道小路之后又会变成怎么样。 「去公司。」 叶丽娟喝了半杯红酒,抹开玻璃上的寒气。她想到和南的初次相遇也是在这么寒冷的气候,雨势比现在小,勉勉强强能上工的日子。 成人(19) 「你们家族只剩你了,王委员至少把你保住,大伯是个人才,真是可惜,不过我想你无所谓吧,甚至为此庆幸。他们是被自己的愚蠢毁了。你现在要避免重蹈覆辙,好好运用他们留下来的资源,尽快切割乾净,你也算是在最后扳回——」 满脸酒气的王子豪反手给了叶丽娟一巴掌。 「除了我任何人都不许污衊他们!」 叶丽娟的神情转为冰冷。 「垃圾就算回收再利用,也改变不了它骯脏的本质。」 「对不起,丽娟、我……」 「你走吧,不要再回来这个家,那么我还可以不追究。」 「我真的没打算这样。」 叶丽娟推开喷着野兽般气息的他,她在商场上是呼风唤雨的董事长,然而她在一名发狂的男子面前也不过是弱女子。 「不要拒绝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剩你……」 「那么你对我而言就没有价值,明天你签了离婚协议书吧,你在做——」 王子豪双眼充血勒住叶丽娟,强行扯下她的裙子,拉开内裤,插入她乾涩的阴道,彷彿是濒死野兽鼓起肌肉进行反击,用力撕裂肉体。 「我是王家的继承人,我不会跟你离婚,我知道你和我父亲的所有勾当,那些政治献金、回扣、骯脏的招待,叶丽娟,你不可能一个人保持清白脱身,我一清二楚,你永远不能离开我!」 王子豪激烈颤抖,他俯身吸嘬满佈红痕的乳房。 叶丽娟不反抗了,她是明白人,进攻与撤退的时机,不是现在。她轻抚王子豪的脸,吻着他可悲可怜的黑眼珠,腰部拱起迎合,大腿夹紧,随他的一举一动发出血脉喷张的娇喘。 痛苦不可避免,但是一定有方法可以降低痛楚,她如果不懂,她就不可能安坐在现在的位子。 「如果你真的想做,就好好做好好享受,不要用力挣扎……」 「丽娟——」 「这是最后一次我让你碰我。」 所以,照你想要的方式做爱,只要它还是爱,别徒留遗憾。 叶丽娟吶喊,来吧,你连动都不会吗?给我一个捨不得离开你的理由。 政治世家的老么,你的确带给我不少乐趣,那也是曾经,而未来呢,未来我们将会恩断义绝。 直到你不再对我构成威胁为止。 成人(20) 最初的南是一颗甜美的坚硬果实。 并不是说他后来不是。 正好相反,南到这一刻,终于熟成绽开果肉,流出丰盛汁液,足以达到她的需求。 可惜她无缘品嚐。 金綰岑的唇如他动人,那股魅力超越男女,所以凡是帮助她的往往怀有异心。 他们俩个追求的东西大不同。 却试图在她身上找到分毫不差的解答。 「你可以去休息了,我会一整天待在公司。」叶丽娟说。 「收到,有需要请再打给我,我的信条是使命必达。」小路拉了拉白手套,推动排档开出停车场。 这人开车技术好,不该问的事不会有多馀好奇心,可惜就是个话涝,显示了他的脑袋差劲。 叶丽娟用钥匙打开天光製片的门,因葬礼缘故,她宣布公司今天休假。然而不管有没有人都不影响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她不是为此支开其他人。两者之间并无关联。 叶丽娟走进四楼办公室,这里是公司的禁地,没有她的同意谁也不敢进来。她打开鹅黄垂灯,房间呈现蜂蜜般的色泽。她走到整面书墙前,把精神现象学、善恶的彼端、现代世界的形成与两册资本论通通搬下来,挪开五吋长七吋宽的木板,从里头的小空间取出注射器、酒精棉片和装有透明液体的小药瓶。 她撕开针筒包装,打开药瓶伸入针头擷取液体,拉起活塞桿让液体充满整个玻璃瓶,在昏黄光线下像是一杯上等威士忌,她倒置针头用指尖轻弹,往上挤出些许液体。 大部分的事需要经过长时间思考才能成为宝石。 而另一个只属于少数人的那些事,不需要思考也能成为最顶级的typeiia宝鑽。 她脱去高跟鞋,撩起长裙,露出左脚踝的蝴蝶刺青,她总是身穿长裙,长长久久掩盖着秘密,揭开后的喜悦令身体打颤。白净双脚无瑕疵,漆黑翅膀迎风展翅,最美的部位是围绕踝缘的触角,犹如一池清水诞生的蝴蝶。 丽娟用酒精棉擦拭脚踝,对准触角打进宝石般的溶液。她把用完的注射器丢到一旁,半闔眼眸卧躺沙发,气流涌进血管,融化了全身的肌肤。 她忍耐太久了,几乎要忘记这一瞬间,唯有人类能体会的极致欢愉。她不用再扳起脸孔去指使某个蠢蛋做一些对社会有益处的工作。 她自己就是一隻足以乘载整个社会前进的巨大蝴蝶。 那天,她从劳斯莱斯的车窗看见工地里的杜佑南,健壮肉体,与肉体相反的秀气外貌,而那一切都被漫天灰尘和雨势遮掩。 其他的工人坐在临时搭建的工寮喝阿比、吐檳榔汁、抽菸,只有那个少年一心一意搬运石砖不曾开口。叶丽娟叫小泰停车,他眼中根本没有其他人,只是做着他被赋予的工作。 这个男孩有他非常渴望之物。 叶丽娟下车,把他叫来,对他说了。 「你只要乖乖待在我身边,对我好,接受我的好意,仔细听我说的话,我会把你希望的一切全部给你。」 「全部。」 稚气未脱的少年眼中没有怀疑,只是平静确认。 「你所能想像到的全部,甚至是你想像不到的部分。」叶丽娟抚摸少年乌漆抹黑的脸,亲手剥去那些灰,一张俊美脸庞破土而出。「我没有办不到的事。」 如果叶丽娟有任何一件办不到的事,她会找到办得到的人替她做。 第九章 (1) 金綰岑换上白色过膝裙装,画了淡妆,掌心抹开一球乳液涂满手臂与腿,检查肩带有没有走光,舔掉牙齿上的口红,把教具和教材塞进后背包。她回到了朴素的自己。 整理好今天上课使用的东西,她走下楼,母亲正吃力地盯着电脑上的股市大盘,偶尔摘掉老花眼镜收看旁边的财经新闻,滑鼠旁摆着冲了第二杯的混浊咖啡。 「我去上班了。」 「桌上是你爸做失败的萝卜糕,带去学校吃吧,我一个人吃不完。晚上会不会回来吃饭?」 「要跟同事聚餐。」 金綰岑还是做不到。她曾经想像过,南坐在左手边,爸爸坐在她的右手边,她在百般无奈之下盛碗满满料的肉汤给妈妈,那不是和好的结果,但会是契机,因为有一个男人让她的心不再终年寒冻。 男人走了,将永夜还给了她的天空。 金綰岑戴上安全帽,云豹奔驰在故乡街道,现在已经习惯花树比建筑物还多的风景,不久前去台北反而不习惯呼吸飘在玻璃帷幕间的骯脏空气。沿着上坡驶过,轰隆引擎声叫醒了南投小镇,细针般的阳光披簑灰朴道路。 叶丽娟诉请婚姻无效,终于摆脱了这齣婚姻,而王子豪则是合併刑期十五年,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对叶丽娟造成任何威胁。 天方出版社被叶丽娟收掉,台湾人对书本的热情不出三年就被消磨殆尽,文学奖引不起关注,魔力消退,她不会留下註定赔钱的事业。据传叶丽娟转而跨足音乐事业,和韩国共同合作打造新的偶像团体。 无论如何,这些事情对金綰岑而言,也像是从海洋飘到群山深处毫无意义地消散了。 她走进国小校门,和小朋友们打招呼。 「金老师早!」 「老师早。」 「早。」金綰岑看见自己班上的学生,大步走过去。「小胖郭,打起精神,你又熬夜玩手机了?」 「老师,他是昨天做龙舟模型做到半夜,说想得到老师的称讚。」一旁的阿佑说。 「很棒,老师期待你今天的表现。」金綰岑拍拍他的头。 小胖郭甩着书包搓揉鼻子往教室兴奋飞奔。 金綰岑刚进办公室,打开呈现豆沙状的一袋萝卜糕,还来不及动筷,坐在她后面的黄老师突然靠来。 「四班今天有端午节的表演活动吧。」 「怎么了黄老师?」 「我们班打算蒸粽子,想说顺便帮你们班蒸个两笼,下午我带小朋友去你们班观赏表演。」 「好啊。」 金綰岑夹起巍巍颤颤的萝卜糕碎块,黄老师猛然抓住她。 「晚上的联谊也拜託了。」 「联谊?」 「咦——我没跟金老师提过吗?瞧我这脑袋装的都是小鸡小鸭几隻脚。」黄老师吐了吐舌头。「晚上我们要和埔基医生联谊。金老师你也知道,医生薪水高,工作量又大,可没有时间乱花钱,结婚方面绝对是不二人选。况且身为老师的我们在联谊市场也是相当炙手可热。」 「呃我不——」 「就是说呢,老师特别容易博得长辈青睞,你瞧瞧,我们犹如简爱的气质,玛丽亚的好心肠。爱玩的小男生还不会考虑这个,一旦人生迈入结婚阶段,我们可以说是得天独厚。」黄老师分析。 「黄老师……」金綰岑示意左手的戒指。 「不过就一晚嘛,差你一个我们就组成完美的女子团体,当作认识新朋友,而且你老公不是还在国外吗?就当交交新朋友,不用想得太奇怪。」 「抱歉,晚上约好了要和家人吃饭,下次吧。」 「下次你可不能再拒绝了喔。」 黄老师露出假笑,内心却在低咕,不过是长得稍微漂亮就那么臭屁。 (2) 这是金綰岑第一次和小朋友们过端午,他们对节日依然保有新鲜与期待,相信要把肉粽丢进淡水河才不会有尸体被吃掉,她觉得这份天真是认识世界很好的方式,毕竟爱因斯坦也不过是个充满想像力的天才。 「老师,端午节好可怕喔,有红头发的瘟神!」 「我们该怎么做呢?」 「悬香草,掛菖蒲和艾草,撒盐巴打鬼。」 「不对啦,是吃粽子。」 「明明就是小胖郭自己想吃!」 「好了,下一组表演要开始,大家都坐好。」 「是!」 小学生和高中生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还在学习应对权势,对初步建立权势的金綰岑来说相对轻松。 她把小朋友做好的香囊系在背包,趁办公室热烈讨论联谊事宜,也没跟谁招呼,到车棚牵出云豹安安静静地离开。 她找了间麵店吃油豆腐细粉,叫了盘烫青菜。店里没别的客人,发出喀噠喀噠抖落黑灰的电风扇在头顶缓慢送风,她打开手机播放韩剧,视线却始终被桌面爬来爬去的蚂蚁吸引。吃完饭又绕了山区一阵子,觉得身体冷了才返家。 进屋前她摘掉戒指放入口袋。 「寧寧,外面的夕阳很红艷吧。」 「天空很美。」 「今年的小黄瓜会长得特别脆甜。」 爸爸喜欢在客厅大桌上挥毫落纸。 那是青山的云烟,是几度红的夕阳。 寧寧是金綰岑小名,据说她出生那天不哭不闹,每次拍照也都扳着脸,爸爸都说她是寧静的化身所以叫她寧寧。 店铺顶让后,爸爸买了一小块田,离家一里远,他间事务农种种花草,兴致一来便舞文弄墨。 金綰岑回家后只对台北的工作隻字片语带过,妈妈大概觉得人平安回来,有攒些钱就好。妈妈不知道她赚到的是远超过她身价好几倍的钱。是为了这些钱出卖灵魂,爱上为非作歹的男子,深爱他远超过自己所能负荷。 她没办法把这些事告诉血缘至亲。 父母说她做对或做错,对金綰岑都不啻是种折磨。 「阿爸……」金綰岑摸索口袋里的戒指。 「怎么了?」爸爸停下毛笔。 「这闋临江仙写得很美。」 她终究没能为南留下一子,孤独又美丽的血脉。 金綰岑回到阁楼小卧房,卸去沉重黏腻的衣裳,她不否认自己有一死了之的念头,长久盘踞之下以至于每一样事物都染上悲伤色彩,然而南要她活下去,那几乎成了不到最后一片玫瑰花瓣凋谢是无法死亡的诅咒。 她花时间慢慢清洗满是风霜的身体,除掉小腿毛,不小心割出一道血痕。她披着浴巾从床底拿出装有锥子、纱布、酒精的医药箱,取出优碘与ok蹦,把锥子用纱布盖上。曾经她为活着的手段,如今纹上了小碧,她不再把痛苦以极端手段释放出来,只能概括承受,让痛苦的液体淹没口鼻,成为一隻用皮肤呼吸的两栖动物。 回到理想的道路,钱足够富裕解放她的自由,却悲伤得几乎活不了。 「南、南……」金綰岑抱着自己躲进世界的角落,像是刺蝟紧缚肚子里的宝宝。 她过了很久以后才发现南在绘本最后的黑页留下银色字跡。 quot;我还在,只是躲进了世界的角落。quot; 她相信南吗?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维持活着的假象,维持她还待在这个世界的假象,直至世间草木枯烂,金石粉碎,陆地为海浪淹没,杳无人跡,万物沉寂,而她终将在一切毁灭之前不得不放手为止。 金綰岑为了不让南成为说谎的骗子,必须长长久久活下去。 (3) 「刘小胖上礼拜送来一桶炸鸡,今天你送来一盒水蜜桃,再继续下去我就捨不得离开了。」眼眶凹陷的王定超微微一笑。 「不好笑喔。」金綰岑蹙眉。「牙齦常出血就是缺乏维生素c,牢里伙食很差吧,你越来越瘦了。」 「应该是没喝到咖啡的缘故。」 超如刀削般的侧脸有股颓废气质。 「不行,就算你现在变得更帅了也是一样。」金綰岑不打商量。 「好吧,我答应你会把这些水果吃完,只要到我手中还留有半盒的话。」 金綰岑笑出来。「对了,阿虎下午会到台北,华山那边举办啤酒节邀请他们表演,明天会来看你吧。」 「乐儿要上台吗?」 超对外面的人比对身处在监狱的自己更担心,而这点正让金綰岑最为担心。 「恐怕还没办法。」 「不是现在也没关係。」超肯定的说。「人生还很漫长,乐儿拜託你了。」 「你担忧的事情太多了……超,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有风声说琛哥在悬赏我,南给了四千万就想打发掉我啊,这傢伙真是彻头彻尾的浑蛋。」王定超笑得哀愁。他们的人生不是喜剧却令人发噱,这是两千多年前的戏码了,他想时间从来没有原谅过人。「我计画到义大利避风头,学习他们的咖啡和甜点,有机会在当地开间咖啡厅。」 「我觉得很好……」金綰岑眼眶泛红。「只是我会寂寞。」 「你也该放手去追求你的人生。」 随着超的视线而来,金綰岑摸着指间那枚鑽戒。 「你恨南吗?」 超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恨吗?」 如果要在爱或恨择一,现在的她无疑只能选择爱。 南的死只为了换取一个平稳生活的机会。或许正如超所言,她唯一报答南的方式就是放手。 「我是不是该去参加联谊?」她歪着头问。 「只要是小金鱼的决定我一率支持。」 「露出那种笑容很坏心眼,你明知道我不可能……」 「人生很漫长,小金鱼,人生还很漫长。」 她懂,阿虎也知道,所以他才一再挑战这座巨大舞台。 当天下午,几百个人端着纸杯装的啤酒,在草皮上或坐或站,音乐与午后阳光足以让台北人懒洋洋度过一个下午。 一曲终毕,全场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大家好,我们是虎乐乐团,今天想为大家带来一首我们创作的全新单曲『岛屿上的小鬼头』,说起这首歌呢,英语中文夹杂,时不时有日、粤语穿插,最后再来个阿美族语点睛,简直和我们乐团同样国际化。」阿虎说。 「团员都嘛是台湾人啊,没有阿豆哇,哪来什么国际化。」葫芦吐槽。 「你不就是天龙国来的,那边拿鼓棒的从台南国来,我从台东国来。看看底下这群朋友,甚至远从米国来的客人都有,haveaniceday!」 外国游客举起纸杯大笑。 「我认为我们是生物多样性。」葫芦说。 「生物什么东东?」 「你看看,我们的鼓手干贝,他老说他的节奏足以催动海浪。」 帅气的干贝丢着鼓棒,随兴一阵狂敲。 「吉他手台湾短毛!不过应该要叫台湾无毛才对。」 台湾短毛顶着一颗大光头以吉他和弦回应。 「以及你们看身材就知道了,担任bass的葫芦,葫芦请出个声——」葫芦圆滚滚的身体捧着彷彿是小玩具的bass快刷。「就是我本人啦!讲到嘴巴都快烂了!」 「葫芦!葫芦!葫芦!」观眾热情应援。 「嘘。」葫芦装模作样要大家安静。「我可不能抢了主唱的风采。」 「已经晚了。」阿虎说。 草皮上传来阵阵欢笑。 「为了不让主唱太孤单,让我们欢迎虎乐乐团的主场阿虎!」 「帅喔!」金綰岑吹口哨。 配合干贝敲击鼓棒,阿虎大叫三、二、一,高高跳起重重落下,小鬼头们用乐音出击,现场嗨得震开华山的地表,阿虎果然就得待在乐团,一瞬间就掳获了人心。 站在金綰岑旁边的乐儿无神垂头。 突然间飘起细雨,炙热的阳光和清凉的雨丝恰到好处,观眾们毫不在意雨水入酒,跟着阿虎一遍又一遍喊着ガキガキ的洗脑歌词。 金綰岑捏捏她的手,乐儿茫然望来。 「你知道为什么现在是晴天却飘着毛毛细雨吗?」 「下雨。」乐儿彷彿现在才注意到似的伸手接住雨水。「是不是蝴蝶……蝴蝶让一切都震动了。」 她是指蝴蝶效应吧,如果是南,金綰岑想,可能会煞有其事的帮她们说明局部性降雨。 「正确答案呢……」乐儿凹陷的眼窝透露好奇。 「我没有正确答案,不过我想也许是叫我们抬头看看天空。」 乐儿抬头,注意到舞台上的表演,回捏金綰岑。「我喜欢这个答案唷。」 她知道乐儿会喜欢。 她很感激乐儿还在身边。 乐儿已经没办法回到那个开朗雀喜的乐儿,只要一丁点风吹草动,她都会神经质张望,一双大眼时而迷茫时而空洞,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应该说,他们都接受了。 金綰岑接受这样的乐儿,乐儿也接受这样的自己。虽然没办法,她们必须如此活下去。 至少还能见到彼此,握住对方的手。 (4) 她没料到南真的有一亿。吴律师处分南名下的跑车、画、黑胶唱片、洋酒,事发一年后办了南的死亡证明同时公开遗嘱,将遗產分配给三个人。 阿虎拿到两千万后,决定让虎乐乐团復出,他说南根本没必要给他钱,这浑球不欠他什么,如果南是为了一首歌两千万,那么他就有责任让乐团继续下去。 万一有人在阿虎旁边劝说这两千万应该做做投资买卖,不要打水漂——「他妈的别跟我开玩笑!这两千万是要完成南对我的心愿,这小鬼一定是想被我吵得不得安寧。」阿虎信誓旦旦像是南给钱的同时这么嘱咐他了。 「欸,岛屿上的小鬼头们副歌部分是乐儿写的,厉害吧。」阿虎举起酒杯对金綰岑说。 「嘿嘿。」乐儿羞赧低头。 「非常厉害喔。」金綰岑也举起酒杯,她这么认为,阿虎也在创造一个乐儿不必伤害自己就能活下去的地方。 「来乾杯!」阿虎手中黄澄澄的酒杯泡沫翻腾摇晃。 他们偶尔像现在一聚,可能一个月,可能两个月。金綰岑终于懂了,世上没有永恆,见了几次也许就用光额度。金綰岑只能珍惜,把眼睛当成摄影机将所有画面牢记。 然而,她在漫长的火车途中思考,那些快乐与留恋说不定也是偽装,她已经分不太清楚。当她回家,那些美好的记忆一点一滴流逝,不记得前一天吃了什么,不记得和谁说过什么内容,乐儿的微笑就像是出生前的老旧胶捲电影消失在洪流之中。 金綰岑不把手臂写满密麻线索,不把发票收进小盒子以便在关键时刻记起。忘了就忘了,她觉得忘记也可以。 忘了,就不痛了。 金綰岑踏入家门一身疲惫还没洗净,妈妈突然塞给她一封信,表情和金綰岑如出一辙,像是见到某个不可思议的生物。 「你在新疆有认识的人?」 「新疆?」 「你自己看吧。」 金綰岑把信封翻面,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阿勒泰地区青河县,没有属名寄件人。 信封材质像动物皮,手工裁切,用糨糊和红绳封死。字跡很美,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 金綰岑拿了把锋利剪刀回房间拆开,信封装的不是信而是一枚金士顿usb,金綰岑毫不犹豫插入电脑,里面只有一个mp4格式的影片。 金綰岑滑鼠连点两下,没有任何预兆,她瞬间被拉进了大雪纷飞的荒原。 镜头晃动,却不减损其如刚洗涤乾净的布条般的美丽,雪靴步行在厚重积雪发出的塑料摩擦声,像是一齣即将遭遇雪难的电影开场。拍摄者走得颇吃力,不时耳闻喘息声。雪面如一张打磨镜反射光线,所以金綰无法看得很清楚,直到那人停下,拨开眼前的小雪堆用掌心温柔削去两侧,露出一朵纯白花瓣从绿萼轻轻探头的冬日花。 项鍊上的钢戒落入镜头内。 你不可能自这个寒冷裂隙诞生,然而你的确活在这片死寂雪地。 金綰岑想到仙人掌这首诗。 quot;爱你 就如以整个的沙漠 爱一株仙人掌 集中所有的水分于一点 而灌注所有的热与光 阳光所曾普照的,骤雨所曾滋泽的 爱你quot; 绕着花瓣缺了一节小指的手是那么耀眼,千丝万缕的光穿透指缝,以至于金綰岑得靠泪水包膜双眼才有办法仰望。 他是金綰岑的月,是金綰岑在黑夜的响导。 逆光照出了银亮色面容,就像是第一次见面的他,光靠眼神便彻底征服金綰岑。 一点微光就泪流不止。 「岑,金綰岑,我的小金鱼。」 很不可思议,就这么简单一句话,她便接受南还活着的事实。 杜佑南的皮肤晒得褚红,他把得天独厚的顏色还给了大地,嘴角冻伤有一层白色结痂,戴着毛茸圆帽,脸庞饱受风霜,一双眼依旧炯炯有神。 「我很抱歉,但是在此之前,我必须诚实说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你这个大浑蛋!」金綰岑快发疯了,如果他知道她现在的感受—— 「我知道。」影片中的南彷彿能听见她的话。「我不该那么做,无论你恨我或是忘记我,我都能理解,你参加了我的葬礼,或许你已经接受了,若是如此,我希望你关掉影片不要继续看下去。」 你为我闔上棺木,用一个吻落款—— 南不再理会镜头,静静坐在雪地里随手捏起一隻小雪人,帮那朵孤单的白花添上朋友,他捏出一隻有胖身躯的小雪人还不够满意,从口袋掏出钢笔帮雪人戳出两个眼窝,拔下衣物鬃毛为雪人增添头发。 南满意拍掉手掌上的雪屑,然而当他看向摄影机却异常苦恼。 「你还在。」 对,我还在,金綰岑无声回答。 「你让我有所期待,你应该惩罚我。我伤害了你,也许不够狠,这是早就计画好的。」杜佑南露出与悲伤相衬的微笑。「出于私心,那些贪图与眷恋,再怎么受伤也无法遗忘的温柔,想要吻遍你的每一吋肌肤,无论如何都想把一切烙印在你体内……你愿意原谅我吗?」 一辈子也不原谅。 「如果你收到这封信并看到现在。你一定无法理解,但是你会说你不理解也没关係,而我只能举双手投降。」 真的没关係,金綰岑笑起来。 「我在新疆,这你该知道了。一场很大的暴风雪刚过,哈萨克族的驯鹰季正要开始,我拍摄的哈萨克族少女刚结束熬鹰,她已经一天没睡了,加了酥油的羊奶让她好像有源源不绝的精力,我从她身上发现了,开始即是结束……」 尘封已久的老爷鐘拉下重锤,喀噠喀噠的内部齿轮开始运作,指针逆时行走。 (5) 杜佑南之所以把刘彦同一併带去天方出版社,他怕在那里看到金綰岑时会崩溃,他需要愤怒而不是让怜悯摘去他的武装,金綰岑则是需要一个可以分担她负罪的对象。 杜佑南迟早得面对王子豪。 他曾想过逃跑,按金綰岑的愿望,两个人躲去希腊或是任何一处不是这里的地方。可想而知,无论他逃去哪都会面临和王子豪同等命运,甚至遭致更残忍的毁灭。当他接过叶丽娟送的万宝龙钢笔时就已经无法回头。 他才必须对金綰岑说你和其他人并没有不同。 你是人,也会痛也会高兴,就算痛到快死也必须做出活下去的抉择。 使我也变成平凡人爱你。 「我说走!」 当杜佑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脏如同被撕裂。 「你真是出乎我意料。」王子豪说。「把她赶走自己却留下。噢,对了,我常常忘记你是我的仇敌,是的,应该有这点智慧。」 杜佑南的根源是痛苦,王子豪不知道,他们是彻底相反的存在。 「我选择面对你,戴乐芬那一晚我已经知道你们有所联系。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王子豪,你那么爱叶丽——」 王子豪一巴掌挥过来,杜佑南的嘴角渗出血。王子豪注意到自己失态露出表示歉意的笑容。 「哦,你不该继续挑衅我,特别是你现在的处境和我一样,真是抱歉哪。我已经不可能再去爱她了,不可能再像当初那般爱她,你应该懂吧?因为她玩了你这种有瑕疵的玩具,显得我们是如此愚蠢。你有哪一点赢过我?而我又有哪一点赢过你呢?」王子豪扶起杜佑南的下頷。 「我以为黄星发是自愿这么做,看来他是蠢得被你利用了。」 「黄星发只是道开胃菜,不需要对傻瓜认真。我好不容易得知杜佑南的秘密基地,你肯定懂我,人类如果失去了斗争剩什么?和平是无法过着像我们这种生活的人找给自己的藉口。」王子豪面露青筋,他不是吞噬人就是被吞噬。「黄星发并不知道幕后牵线人是我,沾沾自喜以为有了不沾手的復仇方式,对付他可比对付你简单多了。」 「王子豪,你活得多么可悲。」 「这种可悲不正是你汲汲营营亟欲追求之物。金小姐被你牵连进来,你不在乎世人评价,我相信她无法视而不见。噢,毁掉她比毁掉你简单多了,你懂我的意思吗?她不是我们这边的人,她相信这世界有真善美,我的意思是……老天爷啊,难道她以为人生是齣狗屁倒灶的音乐剧吗?」王子豪发噱大笑。「吸食二级毒品,为了钱和人上床,不会有任何学校和我们仁慈的叶丽娟一样,愿意聘用一位妓女,或是一位妓男。抱歉,其实我无法分辨你们的差异。」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在你手中得到善终吧。你毁了我们,你的家族则是被你们自己毁掉。」 王子豪使尽全力朝杜佑南揍下去,他倒向桌面,檯灯、萤幕、书本全被杜佑南撞落,他的耳根一阵阵抽痛,声音像被鑽子鑽开,他没想过可以这么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回復意识。 王子豪绕着桌边喃喃自语。 「不好好打开你的耳朵你是学不会听人话,不准挑衅我……」王子豪朝地上的杜佑南啐了口唾沫。「嘿,南,亲爱的南,我思考过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最痛苦,远远超越我的痛苦。你懂我在想什么吗?你知道的吧,我该毁掉你还是她才能达到最大效果。我一直想一直想,突然砰的一声,就好像有人朝我脑袋开了一枪,我真是笨啊,那不正是我大哥唯一做过的好事吗?他在监狱里用毛巾自杀,简直痛快死我了。」 王子豪抓住杜佑南的领带把他从地板拖起来。 「我想你还是得死,自杀死,金綰岑或许会痛不欲生,谁知道呢,说不定她也会跟我一样痛快,但是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答案,她到底会死还是会活,去地狱想像吧,我会把答案告诉你,在那之前,可以说,你已经获得我的原谅。」 杜佑南把掉下来的钢笔揣进西装内袋。 没有算计的斗争是自寻死路,杜佑南原以为他可以为叶丽娟而死。毕竟叶丽娟助他脱离了被人弃置在路边宛如腐烂菜叶般的人生,那是谁都不愿意,只有捨弃自尊的人才能理所当然活着。 杜佑南朝那道天光爬去,每一天掺进了令人上癮的甜美毒品。如果王子豪要把他拖回地狱,他没有拒绝这张门票的权力。 杜佑南蹲在楼梯上像个软弱的孩子哭了。 他爱金綰岑远超过自己想像。 事到如今才像刚破蛋的小海龟拚了命躲避海蛇爬向大海,想要活下去,尽可能长长久久活着。 『你知道我最喜欢的字眼是什么。』 『看看这里!……抱歉。』 『是征服。』 杜佑南整理乱七八糟连钮扣都脱落的西装衬衫,拉紧袖口步出大楼。刘彦同彷彿患了思觉失调蹲踞在大楼边碎碎念,路人看来都被他吓坏了。 「杜杜杜杜製……」刘彦同眼神越来越不正常,睁着一对凹陷眼眶乱翻公事包,路过的妙龄女子以为他要掏出凶器,急忙打开手机。 杜佑南把刘彦同拉起来。 「该清醒了。」杜佑南连续打了他两巴掌,强迫他直视。「刘彦同,你打算放弃了?」 「不是、我……我想……」 「你想什么。」 「我想爬到跟杜製作同样的高度,可是我办不到,我是废物……我承认自己是废物才会做出这些事……」 「我告诉你为什么,你的野心放错地方,错误使用你最强大的武器,这比你承认自己是废物来得严重。」 「野心……」 「你会忌妒表示你有野心,但是你敢牺牲自己达成吗?还是你只能安逸躲在自己画出来的小圈圈,光靠别人牺牲,光想着只要别人死你就能活了。踏出去,做你该做的事,做比你该做的还要更多的事,牺牲自己。」 那里的尽头究竟是否比牺牲他人更好,杜佑南没有答案,刘彦同改变或不改变说不定最终都以后悔收场。 这只不过是他们这类人不得不为之的生存方式。 (6) 巨大豪宅发出类似骨头挤压的轧声,像是他心脏发出来的声音,也像不断坠落的雨。金綰岑淋了多久,那些雨滴便化为利刃刺穿他。 放在信箱中的黄玫瑰几乎被打碎。 南想要把这栋白屋的东西通通砸光,想把那些限量的黑胶折断,衝向雨中把湿得跟隻小海狗没两样的金綰岑抱在怀中。 「我不敢说出口,也是怕失去你。」 他摊开掌心,一小块殷红,玫瑰的刺扎出了伤口。 『回去。』 疯了吗?他不是为了做这种事才他妈的去爱人。 南拨出一通电话,他准备好开始了。 如果金綰岑是他的潘朵拉,轻易打开了不该打开的盒子。 那么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命运三女神。 「我很久没来,看到你们过着不错的生活我也觉得值得。」叶丽娟打量着这栋她送南的房屋,用蓝宝坚尼打火机点燃marlboro含在嘴里。「怎么,南,你现在幸福吗?」 「正如你所说,这种海洛因式的生活无可媲美,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它灿烂,丽娟,你让我得到满足,却又让我变得不知足,我没办法耽溺于仅仅一瞬间的快乐。」杜佑南拿了根菸,用叶丽娟含在口中的香菸点燃。「我有了想要长长久久保护的人。」 「长大了,变贪心了。」 叶丽娟拨开杜佑南溼答答的发,团块烟盖住了彼此面容。 「告诉我活下去的方法,就像你当初教导我如何生存。」 「你必须先死过一次。」 叶丽娟俯身前倾,她的手指就像是弹奏小狗圆舞曲的高超奏者,以曼妙音乐性划过他的下体,再多来一点,还没有到鼓掌起起立的阶段,残留耳际的吐息是那般不捨,男人的坚挺,男子的神圣,男人生命之所在。 「重生以后你再也不是杜佑南,你主宰你的命运,你选择你的名字,那不再是任何人可以束缚你的枷锁。」叶丽娟放开了他。 她是他的过去、现在,再不会是他的未来。 「金綰岑会跟着我死。」 「那么你就要给那隻悲伤金鱼活下去的动力,除了阳光、水与饲料。」 「之外的……」 「復仇。」 让昏暗客厅都显得炽烈的字眼。 征服、復仇、斗争,不这么做就没办法在此立足,这是叶丽娟教给他,也是他曾经一度想要教会金綰岑的东西。 那之后,杜佑南每天抽取20毫升的血,加入抗凝血剂封存在冰箱。重生的第一步是代谢充满毒素的血液,最终将成为剧毒。 花枝藤蔓下的毒血。 杜佑南剪去黄玫瑰剪湿烂的花叶,拨去尘埃,用夹子固定在衣架上,打开除湿机。 每天足不出户,断绝和外界所有的联系。 就算不是如银河般浩瀚,只是微小星尘,彷彿星火转瞬即逝的人生也够了,他痛过也爱过,已经受够了每天进行小战争的人生。有太多太多人想要取代他,那也是他取代了其他人的位置。 正因为这件事,所以铃声从来没有断掉过。报应如影随形,杜佑南跳入溢满水的浴缸,潜进巨大水压的深海,什么都不要去听。给他爱,给他重生的希望。 拜託,不要用生命去爱他。 停下来! 杜佑南抓住浴缸拉起钝重的身体,水不能阻挡声音,反而是细緻介质让声音更快传递,只花一眨眼的时间,他握住手机轻易被击倒,太大声了,金綰岑,你有听到吗?你有没有听见从自己娇小身躯发出来的巨大吶喊。 男人最终输给了自己的想像。 「嗝……南……南!不要掛电话!嗝……拜託……就算不说话也没嗝係。」 我在听,我知道我一但接起你的电话便永远不能掛断。 「南……我不行……没有你的时间全部都没有意义……我不想待在这里……南……你在听吗?你有听到我的声音吗?」 我听到了。 杜佑南躺在床上,耳朵贴着灼热的手机萤幕。夜深得不近人情,他却没那么寂寞了。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定义了时间的相对性,保持不动姿态的杜佑南,时鐘变得比金綰岑还快了那么一些。 他要比她更早抵达并非空间上的目的地。 杜佑南跨上好久没发动的小绵羊,凉爽夜风吹开披覆大地的帷幕,长路一望无际,没有人挡在面前,他可以就这么一路骑下去离开。他不留恋因为他还在学习如何去爱,如何被爱。 海的尽头,然后又是哪? 「王子豪,杜佑南去哪里了,王子豪你出来!」 杜佑南站在对街,他庆幸金綰岑还有这般力气,更庆幸自己的心还没死。 王子豪与他相同,他们爱上的是得不到补偿的爱情,王子豪选择毁掉每一个他看得见的人,杜佑南则是要毁了这样的他。整场游戏唯独一人保持信念。 杜佑南把金綰岑拉起来,她痛到堕入地狱也非得看见一个自私傢伙。 杜佑南不得不为了她再一次自私。 重生前再爱她一次。 终结前再爱她一次,好几次,直到金綰岑终究受不了,选择以死亡来抗议绑架一生的作为。 于是,他仔细花费这一生的次数来和金綰岑做爱,像是斤斤计较的犹太商人,必须留下点什么,男人孱弱的可悲愿望。 那晚,金綰岑躺在黑房摸着他因月光积雪而湛蓝的脸。 「你是雪地里的鬼。」 「怎么样的鬼?」 「因为长得不同,因为在其他人眼中是异类,所以被拋弃了。这样的一隻小鬼最终还是学会了爱,而它爱得越是彻底,痛越是分明。」 南翻过身,拥抱着她轻啄泪珠。 「痛所以哭了吗?」 「不痛才哭,害怕一切只是场梦境。」 「那么就当成是梦,是梦我才会这么做……全心全意去爱一个人……」 南含着她圆润小巧的脚趾,以舌头涂抹亮丽的指甲油,金綰岑弓起脚掌娇喘难息。唇线沿着水的陵线入岛,那是一座以惊涛骇浪当作屏障的恶岛,然而征服者是如此神通广大,一艘小船、一艘帆船、一艘蒸汽船、一艘战舰,孤岛再不能抵御。 他会帮她抵御其他外来者吗? 噢,他会的,他一定会,孤岛必须坚信。 「南、我的南、我的半月……」 金綰岑耷拉他的头发,感受他的舌头深深进入体内,彷彿扭开蜂蜜盖子倾倒出甜美的金色液体。金綰岑用力蹬腿,太强烈的刺激几乎导致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然而她知道南想要什么。 从浴室到床舖,从床舖到餐桌,金綰岑还没吃饱,她鑽入桌底下吃着另一道料理,註明为男人的狂妄与自尊,她含着冰凉无味的果汁弄湿杜佑南,跨坐在他身,所有的一切都膨胀得比以往都厉害,南重新定义了疯狂。 那是每爱一次就会多一道伤口的爱情。 乾硬牛排掉落地毯,南的手指代替叉子搅动金綰岑的嫩舌。 「外面下雪……」 金綰岑顺着南的视线瞄往落地窗。 「里面却下大雨。」 「讨厌吗?」 「不讨厌。」 「我也是。」 金綰岑的四肢紧紧缠绕,烘烤得恰到好处,色泽饱满,液体濡湿了充满弹性的金色肌肤,除了他们可能在获得的瞬间死去之外,一切美到真如一则谎言。 在梦中说谎是否无罪? 「我全部给你,南,真真切切,没有谎言,如果你愿意便全给我。」 那一刻,南的心实在太痛了,极端痛楚的欢愉让他濒死,他认为金綰岑有权利知道,至少,他的死交付她动手。这想法太奢侈,乡村女孩又怎么能承受都市的重量。 于是,自私射精同样不会被上天允诺。 杜佑南最终什么也没留下。 (7) 杜佑南在凌晨时分离开,回家勉强睡了一会儿,早上八点起床,把伸缩铝梯放进休旅车后座,换上有将近四年没穿过的粗牛仔裤、polo衫,腰际掛着霹靂包,提起工具袋。 车预先停在两条街区之外,杜佑南从事先锯断铁栏杆的侧门避开监视器。早上八点的车潮塞满市区,汽车们排队等待领取号码前往下个路口的过程。 杜佑南在车上等了一段时间,喝了杯咖啡提神,等时间来到九点半,打开后车厢扛起铝梯走进天方出版社隔壁的老旧办公大楼,大楼警卫没多看他一眼,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吃着吐司与冰奶。 他走电梯旁的楼梯爬上顶楼,老虎钳剪开铁门锁头,顶楼水塔发出稳定运转声。由于是五十几年前规划的旧区,为了将容积最大化,和天方出版社只有一公尺的距离,连人都鑽过不去的防火巷。 他把铝梯展开,架起两栋建筑物之间的桥樑,邻栋矮上了半层楼,不至于造成太大影响,至少没有比他的惧高症还来得危险。杜佑南确认长度没问题后把铝梯收回,点了他最后一根仅存的大麻烟,听着水塔马达悠悠慢慢地抽,像是云,风从哪边吹就往哪里去,没有必须担忧的事,只有自然而然的事。 他的最后一餐是小吃,已经很久没有在黏腻骯脏的地方餵养自己,找了间小巷里的甜不辣店,黑轮、米血、鱼丸、甜不辣、油豆腐,这股甜甜辣辣多少不健康的滋味确实是他对台湾数十年来的记忆,而不是prime菲力、鼎泰丰小笼包。吃光后倒入清澈高汤把残馀汤汁喝完。 他不会再回来,他不能再回来,只能不断吃,留下日后对这块土地的想像。他又加点鲁肉饭,两道小吃破百元。 「价钱似乎也和记忆不同。」 「客人?」 杜佑南掏出钞票,没有奢不奢侈的分别,繁华落尽后一纸不留。六十元的甜不辣与一客三千的菲力皆在腹内豢养。吃得起的人不曾留意,吃不起的人只在乎结果。 他同时经歷过贫穷与富有,挨饿与饱食,只有一件事始终不变。 杜佑南从没有真正感受到快乐,飢饿的胃就算塞入美食也不觉得幸福。毫无例外,当心情松懈,做着彷彿是畜生的噩梦,有时是鞭子,有时是阴茎,可怖的是他在梦中没有痛觉,一切理所当然无法中断。 直到水族箱出现一条漂亮的金鱼,吸引了他的目光,夺走了他的思绪。 「所以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杜佑南握着乾燥黄玫瑰彷若祈祷,放进保险箱牢牢上锁。 (8) 「请问你是——」 资深编辑跑来门口,拉住搞不清楚状况的菜鸟。「叶董您今天怎么会来!」 「难道我被禁止入内?」叶丽娟挑眉说。 「啊……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小娟快帮叶董倒杯咖啡。」 「好、好。」 「不用,我要去找你们老闆。」 「请往这边——」 「我知道他在哪,这间出版社是我请人装潢,办公室是怎么来着难道我还不清楚。等一下我不要有任何人来打扰我和王老闆的谈话。」 因为那个场面绝对不会好看。叶丽娟皱起眉头走进王子豪的办公室,接着上锁。 「没有酒精就无法正常过活了吗?」她望着躺在沙发上的王子豪,周边散落各式高级酒瓶。 「现在只需要耐心等待……你也曾经喜欢以海洛因消磨大把时间……」王子豪混浊黄眼缓缓睁开。「丽娟,你隔了多久来到这边。」 「你等了很久,几乎像头野兽,酒只能饮鴆止渴。」叶丽娟把干邑白兰地咚的一声丢进垃圾桶。「来,就像那个时候,我们以往的每个时刻。」 她领着王子豪走进卧室,从书桌抽屉拿出包装在油纸袋里的海洛因,她取出打火机烧烤已经焦黑弯曲的汤匙底,倒入半个宝特瓶盖的水,挖出一勺海洛因,叶丽娟摘掉耳环用针尖搅拌,一边继续用打火机在底下烘烤,直到褐色液体开始冒泡。 那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景象,却隐含着神性。当脱脂棉像是抹地板似的把黏稠溶液吸尽,针筒撮入液体往空中喷洒,彷彿是某种神諭。王子豪把左臂绑上橡皮筋管,血管勒住了皮肤。 「独具个性的岩层表面。」叶丽娟站在他的双腿间,她掌控了一切,噢,谁知道呢,那还是在海洛因施打前。「连岩层也会像奶油融化……」 他们从人成为了神。 王子豪头后仰,忍着淹上喉咙的欣快感,发出不成调呻吟,心脏遭到击打,如酒精般的纯氧从胸口直衝软呼呼的脑子。 「你不能碰我……只有我可以……」 王子豪除了海洛因之外都感受不到,他甚至感觉不出来他被叶丽娟含在口中勃起,那即是產自然而然的生理反应,与他彻底分离。王子豪被装载在一具梦的肉体接受眾神抚慰。 叶丽娟揉捏着,直到确定阴茎硬挺,塞入她乾燥的下体,磨破皮的刺痛如同强暴,没有慾望只有憎恨。叶丽娟闭上眼微微摆动,用男人最粗暴的部位摩娑女人最柔软之地,疼痛被安静无声的空气吸收。和死者的做爱,混杂了各种顏色的交合。 又从神跌落污秽尘世。 「好好睡。」 叶丽娟闔起王子豪无神的双眼,俯下身,最后一次用嘴巴帮他把淌流骯脏精液的阴茎清理乾净,她漱了口水,用卫生纸把流出阴道的精液擦掉,丢到垃圾桶洗好双手,打开他的衣柜,取出那件她在法国帮他买的墨绿色官式雨衣,摺了三叠放进包包。 手掌交叠在他红肿的手指上,宛如情人般亲密的罪犯,让他的指纹抹在菸灰缸上,手帕小心翼翼捏着菸灰缸边缘装进塑料袋。 这都是之后会放在顶楼交给杜佑南的证物。 叶丽娟对着化妆镜重新铺粉、上妆,抹上口红,抿了抿嘴唇,整理好服装离开卧室,叫小路送她到医院进行验伤。 (9) 午后,雨哗啦哗啦暴落。 冬雨一如夏风颳起海市蜃楼。 穿着雨衣的杜佑南拉上雨帽遮面,从顶楼缓步而下,他下到四楼,旁边的玻璃门写着天方出版社,那人的命运正随着他的步伐而改变。他们什么也不是,却都想成为什么,虔诚犹如使徒。 杜佑南没有犹豫按下电梯,来到一楼后步出大门。他始终低头,在路边招了台计程车,对司机的询问只给了张写着地址的便条纸。 觉得男子形跡可疑,司机便开口说道:「大冬天还下起这种暴雨,真是对现在的天气摸不着头绪,不过气象局预测这种怪天气倒是特别准对吧?」 雨衣男继续保持他的缄默。 来到天母,他从皮夹抽出千元大钞下车,站在大门前按了两次铃,稍作等待,推开已经提前开锁的铁门。 杜佑南解开闷热的雨帽,头发湿漉,表情严峻,他站在客厅中动也不动。需要跨过这道黑暗来到更深处的地方,他一点也不想这么做。那不是身为杜佑南这个壳子会做出来的行为模式。 于是从这刻起,杜佑南是王子豪。 他把造成他人生失败的怒气发洩到比他低等的人身上,那是毫无道理的盛怒,此种愤怒往往不可控制,暴力对待他人也不觉得是错误,他认为这种毁灭是经由阶级允诺的发洩。 杜佑南戴上乳胶手套,高举花瓶砸向玻璃桌,拿刀割开沙发,冰藏的血一路从厨房洒向电视机,右手大力一挥扫掉唱片柜,打破一瓶瓶洋酒,浓厚的酒醇香气让空气过度膨胀,地板凹陷成了无底洞。 他打开电视,音量调至最大,她的声音穿透了光滑裸身。他把后脑勺沾满血,那是他的血,那不是他的血,要如何判断?一圈又一圈的图案,彷彿某人曾经来过又离去的证据,那一离去就是好几百年,却依然怀念不已。 好几品脱的血从头顶淋下,冰冷黏稠彷彿无数条蛞蝓依附,他想到魔女嘉莉,那个女孩并非与生俱来的邪恶。他躺在冷冰冰的白色石子上想着这些事,想着歷史从哪里来就该回去,从战争到和平再到战争的循环。 涂开血痕。 想着世界已经走到了尽头。 然而牺牲的力量很强,强大到足以剖开歷史,足以改变注定的命运。 杜佑南用酒精消毒不銹钢刀具,德国进口的锋利主厨刀,就连带有大骨的牛排都能轻而易举斩断,更别提脆弱的人体。 他现在想抽大麻,可惜没了,真是落到最惨的地步,什么也没有。搞得他好像是刚入学的小学生一样,希望有人可以陪在旁边。 然而他还有一样,他还有一件事,胜过千千万万的事。 「我爱你。」 他悄声说,切断左手小指。 大过生理机能的剧痛使他没意识到自己正不断尖叫,他的肺几乎要吼出血来,他瞬间以为整隻手浸入了滚烫的沸水,甚至没有他已经少了一截指头的实感,整隻手臂火辣辣燃烧。 「呵呵……呵呵呵……」 大汗流满脸颊,每一口气都短而急促,眼睛糊成一团,他看不清楚断面处就无法止血。杜佑南勉强在左上肢缠绕橡皮止血带,喝了一大口玻璃杯水,口鼻溢出透明液体让他乾呕了好一阵。 像是全身被铁器殴打般,他跪在地板拼命眨眼,怕自己晕过去,过了一段时间总算止住流血,他解开止血带,痛感不再那么强烈,南小心翼翼移动身体,鼓起抽搐的小腿肌站立。 风景变得不太一样,好像地球的自转变成由东向西,而太阳打从西边出来。南突然想起王定超,那一晚他是不是也有这种错觉。 觉得世界成立的方式不同了。 他用嘴撕开绷带包扎伤口,评估现在的状况不可能做清创。他摇摇晃晃走到厨房,拿拖把将屋内沾到血跡的地方清理乾净,抹布擦去桌面与萤幕上的血渍,扫掉碎片装进垃圾袋,翻倒的画框重新掛上,移动沙发把割破痕跡遮住,捡起破碎的黑胶唱片放回纸盒。 他花了一个小时破坏整间屋子与自己,又花了一个小时復原。 少了什么都快搞不清楚。 杜佑南打开莲蓬头,避开左手冲刷满身血,光看这副血淋淋景象还以为是鬼片。不算错误,杜佑南身份已是一具幽魂。 巡过一轮确定没有出任何紕漏,把拖把放到洗衣间,嘴里含了一颗柠檬糖,重新穿回雨衣,全身又痛又冷,拖着塞满现钞、衣物、点四五手枪、求生刀与手持摄影机的旅行睡袋,睡袋里有特製人形塑胶板撑起。他拿起门边摆放的toyotasienta中控锁出门,为了让监视器清楚拍到,故意在手上转了几圈,不存在的小指末节传来幻觉疼痛,他几乎忍不住以右手压迫来减轻痛苦,然而他心知这举动毫无意义。 杜佑南把睡袋推上后车箱,小指头包在塑胶袋内丢进前座储物箱,回到屋里把垃圾袋拿出来。 他坐进驾驶座,冷气开到最大,擦去额头溼汗。「你是征服者……」他喃喃自语,从口袋再掏出一颗柠檬糖放进口中,如吸食毒品用力嗑咬,推动排档驶出街道。 金綰岑下山了吗? 他绝对应该专心开车以避免意外,眼泪却遮蔽了挡风玻璃,他身上不具备雨刷来擦亮,只能任由水珠如酒泪般滑落。 「不意外的意外。」南边笑边哭。 他找了个掩埋场把垃圾袋丢掉,继续开车上路。 专挑大路走,确保马路上无数的监视器能拍到休旅车,偶尔停在路边让时间按计画流逝。 开在福尔摩沙高速公路的数辆汽车又怎么想得到其中一台正载着断指的罪犯。人们过着和平忙碌,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过多意义的生活,在岛内以不变速率绕行直到再也无法绕行的终点。 杜佑南到了基隆港二号码头,遥望忽明忽灭的大海。人们看见海就想冒险,看见月亮就想登陆,发射火箭亲自踩踩看、摸摸看,插下一面旗帜。 杜佑南转身,朝台湾深深鞠躬。 他按下遥控器,装在电子节气门的晶片啟动讯号,空气进入引擎,喷射气发出燃油,休旅车朝码头边防坡堤衝去,整台车撞上的瞬间由前至后翻过来,提前敲碎四边角的挡风玻璃遇水压爆裂,后车箱弹开,海水大量灌入。 杜佑南提着睡袋跳上琛哥准备的渔船,远离天光渔火,往无垠黑水探去。 (10) 「我会在新疆待上五个月,等到二月份猎鹰赛的摄影工作结束后离开中国。琛哥随时都在找机会,他觉得时机到了……这是黑道的规矩,别担心,我会继续朝西前进……」 四个月,金綰岑用原子笔记在掌心上,虽然她会重复看好多遍。直到影片中的南叹气拿她没辙为止。 影片突然传来充满活力的少女声。 「assalawmagalykum,叶南!我要去山头那边训练!」 「assalawmagalykum(阿赛丽雅,愿阿拉之光照着您),我等一会儿去找你。」 少女迎着逆光骑马而来,一身劲装头戴狐皮帽,威风凛凛,右臂架着白色木叉,金鹰站在皮套上展开六英尺长的翅膀,巨大的块头超过娇小少女却不显突兀,反而带着珍稀美感。 「快,否则你就看不到第一隻兔子的猎捕!」 少女吆喝,双腿驱马奔跃,落雪飞扬,足跡如月。 对于这片汗漠大地的外来旅者,南确实显得孤寂,失去以往那股洒脱。他拉紧皮袄如畏冷者,惧于他的生命火花再也支撑不了一句诺言。 「这里的人称呼我叶南,这个名字主要是为了防止琛哥轻举妄动,叶丽娟最后的庇护……」 南露出卡繆式的荒诞笑容,他诉说完故事以后反而变得不太确定。 「我不该这么说,那样很不妥当,只要你知道我还活着就好了——」 南,你讲得太小声了,这样我听不见,我们已经不在同一块土地上,原本就已经是在稀薄空气的响音,到了异乡更是飘渺无跡。 「我害怕自己只是不断伤害你,也曾经希望你离开,我没有勇气做到,但是现在我有了。」 他停了好长一段时间,看起来并不确定这番话是否正确符合现在的姿态——勇气——如果他是自愿。 或者他不过是被岛屿遗弃了。 南摘下帽子,他的边缘变得淡薄,彷彿随时会被锡箔般的雪地吸收掉。「我爱你,这一生也许都……我会好好过活,请你一定也要好好生活。」圆帽盖住摄影机,画面陷入黑暗,金綰岑知道南还在,他就站在镜头前直到摄影机断电。这里面的意味太深,他无法离开也无法走入。 金綰岑好不容易游出黑暗,天已经快亮了。她吓了一跳连忙上网列印教材,把资料放进后背包,洗了把脸专注演练今天的教学内容。 她就像得到一个音乐盒的囚犯。 金綰岑躺在衣服乱七八糟塞成一坨的行李箱上,她想把自己打包起来,寄送时限选择一万年。 她意识到那名哈萨克少女就像以前的她,无惧,洋溢青春,而那青春没有沾染半点杂质,她的寧静就是印象派光影之美,不带有达达或超现实过多的意味。 他住在女孩家吗? 在那个夜晚之前,她曾经跟男人打过一个赌,赌她绝对不会跟他在一起,而她赌输了。她输的那一天就把自己输掉了。 这一生是什么? 玫瑰製成标本是否就是永恆?